人种基因改良是利大于弊么？
冬眠前我曾惧怕醒来的时候会孤单，无法适应未来社会，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重获新生的那一天成为救世主。
「我睡了多久？」
「617 年零 3 个月。」
「什么？600 年……为什么才叫醒我！」我很想坐起来，却发现刚刚苏醒的身体使不出一丝力气。
「因为您患的病——肌萎缩侧索硬化，直到去年才研究出特效疗法。您是临床上的第一个康复案例呢！」
「那我的家人呢？」
「您父亲在 2113 年去世了，享年 118 岁，您母亲长寿一些，活到 134 岁，于 2130 年故去，他们都是寿终正寝。您的孪生弟弟，在您冬眠之后立志要找到治好您的方法，成了科学家，为了更好地参与科研，他经历了 3 次冬眠，最终于 2620 年去世。与您血缘在三代之内的亲属都不在人世了。您现在孤身一人！」护士小姐轻快地说。
撇开怪异的服装，这确实是个美人。小麦色的肌肤和深棕色的瞳仁让我无法分辨她的人种，但那双眼睛是明快的，窝着一汪水，让人觉得她的轻快里没有丝毫恶意。
「一个不剩了？」我绝望地问。
「一个都不剩了！」护士小姐露出了职业化的微笑，六颗牙，白光刺眼，「不过您放心，您父母留下的财产，在信托公司多年的管理下都大幅增值了，能确保您这辈子衣食无忧。何况……苏醒在一个最美好的时代，应该开心才对啊！」
「闭嘴！什么狗屁最好的时代！举目无亲的是我不是你！！」她的乐观像一把尖锐的刀，我终于爆发了。
护士小姐被我的吼声吓住，瞪着水灵灵的眼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门外走来一个人。是个女人，肤色健康身材苗条，五官的轮廓深邃，细看起来，竟然与护士小姐有几分相像。
「刘海南先生，您睡得太久，有些知识需要更新了。」她的声音富有磁性且甜美，「我叫梨子，是人类改良工程的技术负责人，您的苏醒后续事宜由我来安排。」
我能感觉到肢体的控制力正渐渐恢复，便坐起身和她握手，她的手是光滑修长的，我不禁想，这女人气质高雅，样貌出众，连手都那么漂亮，她会有缺点吗？
「什么工程？」
「人类改良工程。」她重复道，「您的弟弟，刘辰北教授也曾经为这个工程工作。苏醒后您的身体情况很特殊，需要我们进行一些必要的调养，请跟随我来工程基地吧，路上我会向您进行详细的介绍。」
「你……不会是骗子吧？」
我说完后，发现自己实在是傻气。护士和梨子都笑了，她们连梨涡的形状都那么像。
「刘海南先生，真正想骗您钱的人，可不会把你叫醒再行骗啊！」
梨子带我坐上代步的封闭式飞行器，我也有机会仔细看看 600 多年后的世界。
城市不再是扁平的，高耸入云的建筑物顶端由廊桥相连，在上空形成了一片网格。代步器在摩天森林的空中按照特定的轨道川流不息。最让人高兴的是，自然环境并没有因为科技发展而遭到破坏，网格外的天还是蓝的，树木生长在城市的各个维度。无论男女，每个人皆生着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乍一看他们就像是亲戚一样。
看到这景象，我的心情稍稍得到舒缓，感叹道：「看来世界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我们的世界正处于崩溃边缘。」梨子教授打断我，封闭式的飞行器不需要驾驶员，她坐在旁边为我做血压和心跳的测量。
「什么？刚才的护士明明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啊。」
她停下手上的活儿，我看到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看起来格外困惑的我。
「最好的东西总是伴随着最高的风险，一切都得归功于人类改良工程。就让我来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吧。」她说，「在 21 世纪中后叶，试管婴儿在新生儿中的比例已经达到 100%，随着生物工程技术的进步，对胚胎进行筛拣和改良的成本大大下降，于是，我们利用基因置换法消灭了 99% 的基因病。」
「基因置换？怎么置换？」
「向胚胎植入携带强势基因的机器人。」
「能跟我仔细讲讲吗？抱歉，我跟不上你们的时代。」
「没关系，睡了 600 多年，谁都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简单来说，科学家们成功发明了一种具有染色体 DNA 测序功能的生物可降解纳米机器人，机器人一旦与受精卵内的染色体接触，就会开始测序，并换下原本导致疾病的基因，将其编辑成致病基因的等位健康基因，我们称之为强势基因。更改过的遗传物质序列会随着生殖传递给后代，而在胚胎的发育过程中，机器人会被降解，不会对胎儿产生副作用。只要一代人集体植入机器人，这种遗传病就会永远地消失。」她接着说，「后来随着基因密码的完全破译，我们用这种方法逐一攻克了所有已知的遗传病。」
「……这下避免了多少悲剧啊！」
「是的，」梨子教授脸上却露出了忧愁之色，她利落的眉毛拧蹙着，「如果人们在那个时候能知足就好了……」
「什么意思？」
「各项指标正常，恭喜您完全从冬眠中恢复过来。」她宣布道，收起检测仪器，她缓缓地说，「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一旦掌握了随意修改 DNA 的技术，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获得健康？」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里每个人的脸都整齐划一的漂亮。
「你是说……你们把改良基因的技术用在了人的五官上？」
梨子教授苦笑了一下：「呵……不止五官。长相不好，个子不高，易胖，笨，甚至是雀斑，青春痘，汗毛过重和脚气病，都被视为劣等基因，都会被统一优越的强势基因替代！仅仅几十年时间，我们用基因置换法修改了几乎所有性状，甚至最后……连控制性格和个性的基因也被修改了，人类第一次从根本上『操控』了自己的性格。」
「为什么要操控性格？」
「这样可以通过『改变人』来『改变社会』啊。修改暴躁易怒的基因，让世界上的暴力冲突大大缓和，修改控制生殖欲望的基因，让出轨、重婚一类的家庭悲剧减少。讽刺小说里的乌托邦之所以会是乌托邦，就是因为每个乌托邦的构建者都忽略了人类本身的欲望，盲目地用技术和体制来改造社会，制造理想国。如果将改造的矛头对准人，修改人本身的欲望，再将这些善良温和的人叠加，乌托邦自然就会应运而生。我想在这一点上，人类改良工程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是的，你们战胜了达尔文的进化论，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设计人类，再通过设计人类来设计社会！」
「也没有那么神。当基因置换法修改了人类几乎所有性状之后，问题就出现了——遗传性状变得极其不稳定。缺少千万年的演化和适应，新配组的 DNA 在分裂和分化的时候发生基因突变的概率大大增加。相比改良人类之前，天生残疾个体的数量反而增多了。」
我望向飞行器的窗外，城市网格上行走的都是健全人，不禁问：「可我并没有看到残疾人啊？难道你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处理了？」
「哈哈哈……」她笑起来非常好看，眼睛是甜的，嘴角是软的，如果放在我沉睡前的那个时代，肯定是可以当明星的，「您把我们想得太残暴了，在脱离了工业社会之后，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是人类最基本的共识，更何况人道毁灭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为了解决突变问题，我们在修改基因这条路上继续走了下去。在您沉睡 250 年后，我们发现一组位于 18 号染色体上的基因可以控制遗传物质突变的速度。将遗传物质的成分稍加更改，整个基因组的稳定性就大大增强了。就像一把锁，这组基因能够『锁死』其他染色体上的基因序列。用机器人将这一组『基因锁』植入胚胎，随机变异问题就被杜绝了。」她顿了一下，「当然也是有副作用的，因为遗传物质的构成发生了改变，新生儿与他们后代的基因不再能够与携带强势基因的机器人发生反应，像以前一样修改遗传物质变得几乎不可能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已经完美了啊。智商高，外貌好，性格温和，不需要改良了呀，只要把基因『锁』上，保证稳定就行了。」
「当时的决策层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不顾科学家的极力反对，对所有胚胎植入了基因锁。」
「怎么看这都是好的做法：每个人类个体都拥有统一优良的性状，没有天生残疾，社会和谐发展。为什么科学家要反对呢？」
梨子教授没有直接回答，我们的飞行器垂直穿过网格摩天大楼，到了一处地下工事。厚重的铅门徐缓打开，她示意我进去。于是我迈步踏入，发现地板向前运动，无须我走动，就可以将我送到目的地。
「这人类改良工程总部怎么修得那么神秘？」
「原来我们的总部在地面，也是在高楼里。20 年前我们开始进行一项研究，需要高度保密。这个办公地点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启用的。」
「高度保密的研究，我怎么能进来参观？」
她转过来对着我：「……因为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刘海南先生！」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事实上，您很可能就是把人类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希望！」
「别别别，你在说什么呢？」我着实吓了一跳。
「您别着急，我的说法可能夸张了，您才苏醒，也许还没准备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信息。」
地板带着我拐进了一间类似控制室的屋子，但里面并没有操作人员，只有墙壁和天花板屏幕上的数据面板跳闪着规则的光。
「这间屋子装载着我们的中央计算机，它的运算速度比您所处年代最快的计算机要高 40 亿倍。我们用它来模拟病毒和细菌的进化。」她狡黠一笑，「不过当然，它的屏幕那么大，用来放幻灯片效果也是很棒的。」
话音落下，屏幕上的数字就暗下来，光线从周围的四面屏幕投下来，全息影像打在了房间中央，是一团模糊混沌的影子。
「我们以为自己克服了疾病、丑陋和愚笨，却没想到这引发了更大的危机……」
全息图随着梨子教授的语速慢慢变化着，混沌中渐渐出现了村落、玉米田、图腾柱……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我仿佛置身于 16 世纪前还未被西班牙人染指的美洲印第安人聚居地。
「人的基因原本是多样化的。即使是不利于生存的性状，常常也会成为隐性基因，藏在遗传物质里，在后代身上显现。多样化对个体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但对人类整个物种来说，却是极具优势的。」
全息图变化着，欧洲人在一片喧嚣中登陆了，杀戮、奴役、瘟疫和大火，平和的村庄变成修罗场。
「因为欧洲人和印第安人的基因不同，同样的天花病毒，对欧洲人的致死率是 10%，而对印第安人则是 90%。可以说，即使排除了抗体的影响，天花也是一种更加容易感染印第安人的病毒。」
画面从印第安村庄转变成一个山洞，洞里的人个头矮小，容貌丑陋。山洞外狂风暴雪，人们即使围着篝火相互偎依，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尼安德特人，和我们的祖先晚期智人同源，只是更早地『走出非洲』。因为身体构造和大脑容量无法适应冰期遭到淘汰，而晚期智人相对尼安德特人具有生存优势。智人的基因更适应环境，没有被寒冷淘汰，这才将南方古猿的血脉延续至今。」
全息图里的篝火熄灭，画面暗下来……
「基因多样化，是物种面对环境变化的武器。无论多大的灾难，也只能消灭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拥有适宜变化后环境的基因，就会生存下来继续繁衍……而我们现在亲手把这一武器销毁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人的基因都是高度统一的了？」
「是的，我们把太多美好的性状加在胚胎里了，而美好的事物总是有统一标准的。无论所处哪个洲，人类个体基因的相似度都远远高出你那个年代，且失去了突变的可能。而在决策层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前，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 300 多年，所有没携带基因锁的人都已经逝世，除了实验室保存的基因片段标本，我们能取得的未经修改的遗传物质，特别是多样的『劣势基因』，可谓少之又少。」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没有基因多样性了，这个社会看起来也是一片和谐，哪里来的灾难呢？」
屋子中间的全息图再度亮起，出现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物体。都是足球大小，有的扁圆，有的长满绒毛，有的非常简单，只是螺旋状的一段，被薄膜覆盖。
「这是什么？」
「几种病毒。」她平静地说，「当然这只是它们的放大影像。因为我们已经破译了人类的遗传密码，所以它们对我们的伤害变得很好测算。这几种病毒是测算出来最危险的，它们攻击我们高度统一的特定形状，可以用三周时间杀死 95% 以上的人类。」
「什么？！」
「放心，这些病毒只是计算机根据现有病毒测算出的变异版本，它们还没有在自然界中真实存在呢。只是这几个，」她将手伸入一个病毒的全息图中，取出了它的遗传物质，拉长放大，并把它拖入了一个对比图中，「它们的基因，跟现存的一种病毒太像了。」在对比图里，这魔鬼病毒的基因，与常见的流感病毒只有三四处细微差别。
「这也太可怕了，万一恐怖组织掌握了修改病毒的技术，后果不堪设想。」
梨子教授将全息图关闭，地板又移动起来，带着我们往控制室外部走。「这倒不必担心，现在的人生性热爱和平，恐怖组织早就不存在了。但有这种变异潜能的病毒，何止千万种，大多还没有被我们发现，光是潜在的自然界里的随机变异就极可能在哪一天把我们全部杀死！」
地板停在了一个类似冷冻库的地方。
「这是病毒库，」她介绍说，「我们没换隔离服不能进去。这里面收藏着人工变异出来的几种新病毒，传染性不如刚刚全息图里的那些，但也能在三个月的时间内杀死 99% 以上的人类。根据计算机测算，在人类基因高度相似的情况下，未来 100 年内，我们被变异病毒清洗的概率是 80%。事实上，之前的 300 年，在我们循序渐进改良基因的过程中，居然没有大规模瘟疫爆发，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她说完又用大眼睛看着我。「刘海南先生，现在您还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时代吗？」
看着冷冻库门上标示的硕大的红色警告标志，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明白了……我身上有没被上锁的基因！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是的，刘海南先生。商用冬眠技术于 2032 年成熟，您在 2045 年进入沉睡，而基因改良技术是 2052 年正式启动的，您正好躲过了整个基因改良工程。和您同一时间段进入冬眠的 8000 多人，是拯救人类的关键。」
「才 8000 多人……」
「除了你们，还有一部分在基因改良工程初期冬眠的人，但他们的基因已经被部分改良了，利用价值不如你们的。」
「原来如此……只要能够拯救人类，我可以完全配合你们的工作。」
梨子教授的一些发丝散下来，她用手拨到耳后，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接下来的要求难以启齿。
「为了给人类一个有希望的未来，20 年前我们启动了『火种计划』，您的基因就是我们文明延续下去的火种。所以……我们需要取一些您的干细胞。」
「我明白了，就像捐骨髓对吗？」
「并不全像，需要断断续续注射一些先导素。希望您这段时间先不要回府邸，在这里住着吧，加强锻炼和营养，我们会给您最好的看护服务。」
她把我安排进了基地里一处幽静的住所。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护士的陪同下，慢慢熟悉了这个世界。我也像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穿上了可以保持血压体温却非常难看的紧身服，吃起了搭配均衡的营养膏，甚至报名参加了一门封闭式飞行器的驾驶课程。
一如梨子教授所说，这个时代社会和谐，人人幸福，空气清新，科技发达。诸如此类的幻象，常常会使我忘了悬在人类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切美好的事物，使我坚定了参加人类改良计划的决心。
冬眠前我曾惧怕醒来的时候会孤单，无法适应未来社会，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重获新生的那一天成为救世主。
这让我在 600 多年后的孤独世界里再一次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我很欣慰。
直到我再次遇见弟弟。
在稍稍熟悉基本情况后，我获准可以在基地的部分空间自由行走，当我再次走进装着巨型计算机的控制室时，全息投影自动亮起。
「哥哥，好久不见了。」一位身着白色大褂的老者向我走来。
「哥哥？」即使知道这是投影，我也被吓得摸不着头脑。
「哥哥，我知道对你来说这难以置信。我是刘辰北，不知道他们向你透露了多少我的信息，但肯定没人能猜到，我会在计算机程序里加入识别我个人基因的插件。你的基因序列和我的完全一样，一旦你独自走入这间房，电脑就会识别，播放全息投影。我录的全息影像可以回答你的特定问题，这也算是我们兄弟最后一次的对话吧。」
我盯着这位老者认真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因为岁月流逝而松弛粗糙，但依稀还能看得出当年的样子——和我一模一样的相貌。辰北，我的双胞胎弟弟，没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
「哥哥，我带来的不是好消息，」他扶了扶眼镜，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你的病并没有被治好。」
「什么？！」我还在兄弟重逢的情绪中没有缓过来，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
「在你冬眠后，我投身 ALS（肌萎缩侧索硬化）治疗方法的研究，但研究的进度始终停留在缓解病情的阶段，最终也没有找到根治方法。哥哥……我对不起你！」
「这怎么可能，600 多年啊！600 多年的时间！居然没有找到治疗方法？！」我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的情绪失控。
「其实真正的研究只持续了不到 30 年。基因置换法的发明消灭了所有基因病，从那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构拨款研究基因病的治疗了……这个道理你怎么会想不到呢？」
我恍然大悟，但还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梨子……
对的，梨子教授她是一个笑起来非常温暖漂亮的女人，怎么可能会骗我呢？！
「我不相信！你的意思是……梨子教授是一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