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曲台（六）

掌灯时分，整座荣府已是灯火辉煌。虽然名为家宴，但瓜尔佳氏手眼通天，便是皇亲国戚都不在少数，亲眷满堂，也足以坐满十数张宴桌。

此刻应龙潭边那新修缮过的大戏台在夜色中夺目璀璨。这莲心阁是荣府庭园的中心，亭台水榭，倒映潭中，本就雅致，加上三爷酷爱京戏，督人依水而建的这偌大戏台，更是京城里难找的一流戏台。十数年来，几经扩建修缮，竟不知花费了几多银钱。

只见大快青石条砌的台基伫立在应龙潭水之中，台子离水面足有一人之高，飞檐叠角，三面环水。栏板和梁柱均是朱金木雕，镌刻着戏文，藻井更是金碧辉煌。整座戏台遍布人物彩绘，五色斑斓，尤其在夜晚十分，万千灯烛辉映之下，更是如梦似幻，巧夺天工。正因如此，才勾得两宫太后屡次借巡幸荣府之便，来此地听戏消遣。

秋臣听从逸然之言，一番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应传登台。

此时无心与珞华置气，也不是纠结爱恨，躲避梁子堂的时候。三爷不肯深讲的只言片语，逸然苦苦追证的诸多疑点，都指向师傅和师兄弟的横死另有原因，容不得自己置之不理。哪怕三爷慎重言此事关荣府兴衰，可锦玉班被葬送的冤屈，又如何能够这样算了!

秋臣心中思绪纷乱，如火燎原，不断回忆往昔的点点滴滴，便觉得诸般祸事的由来就隐在往事的瓦砾之中，只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此时逸然早已上场，珞华又差鹤龄班的徒弟前来催促了几次。秋臣不愿为难后辈，只得暂时放下心事，上妆候场。无论如何，师傅若有灵再见同门师兄弟三人今夜同台，想必也能稍事安慰。

而眼下这本《赤壁鏖兵》，正是荣府每次重阳宴必选唱本。东太后慈安最是喜欢这种场面宏大，人物众多，以生角为主的曲目，想当年纵使锦玉班全盛之时，也需得两位师傅，兄弟七人倾巢而出，方能接下这台大戏。每每京师公演，必定红遍都门。

秋臣遥想往昔，睹景思人，眼角又泛起红晕，只得拿醉红胭脂加重了眼妆。不一刻，一身白衣锦袍的玉面小生具妆而出，正是儒雅风流，君子无双的江东美周郎周公瑾。

候在场外的外来戏班伶人们纷纷侧目，竟不知曾被御赐钦点的曲台花谱第一花魁也能扮得小生角色，而且扮相竟是这般气韵高华，丰神俊逸！

而鹤龄班的一众新入府的后辈更是看傻了眼，原来总是听自家师傅珞华吹嘘自己的功夫万里挑一，生、旦皆宜，却万没料到这位师叔的小生扮相却比师傅俊美得多了……

此时莲心阁的戏台上表演异彩纷呈，但见逸然率领着如今锦玉班新晋的弟子正在表演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一出戏。

虽然曲台花谱榜上有名的“七朵金花”只余逸然一人在锦玉班支撑门面，然而以他多年演绎生戏的卓越功力，如今接替师傅昔日角色，也足以冠绝京师。调教的一众小师弟和新收的徒弟们，虽然仍显稚嫩，却继承了锦玉班的风骨，再过几年，或许有望重振旧时风采。

秋臣默默注视着这出无比熟悉的曲目，锣鼓喧天，唇枪舌战的热闹，一如当初，仿若台上仍是两位师傅率领“七朵金花”同台献艺，台下东西两宫皇太后笑逐颜开，在荣府众人的簇拥下，津津有味地赏秋听戏……

对抗着排山倒海般的记忆，秋臣只觉得胸口烦闷无比，眼见自己登场尚需片刻，便踱步到惯常就坐的古树下，借着潭水的凉意和树荫的遮蔽，疏离眼前的喧嚣，试图平复情绪。

哪知手刚刚扶上树干，却觉着脑中的眩晕感更盛，戏台上纷飞的彩旗，夹裹着混乱的片段，恍然融成光怪陆离的世界，如真似幻，竟不知今夕何夕。

铺天盖地的头晕目眩，让秋臣几乎难以支持身上戏装的沉重，理智告诫自己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晕倒，但毫无缘由的不适让他只能依靠着树木的支撑，闭目寻求灵台清明。

却听女人语气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急躁，“不行，以我今时今日身份，倘若有孕一事败露，关乎岂止身家性命？天威体面，后代万世基业，岂可毁于一旦？我绝不能做普天下最大的笑话！”

男人声音倒是多一些笃定：“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办的事，什么时候让你为难过？你只需瞒住身边那人，其余的，就交给我吧。”

秋臣听得几句，便明白此二人偷情败露，正在千般伎俩商讨如何应对收场。听声音，似乎有三分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究竟是何人。想要睁开眼睛看个究竟，铺天盖地却全是迷幻的色彩，瞧不清人影，却像是凤凰振翅，在炽烈的火焰中翻腾，天地茫茫，全是异世的幻象，唯一能辨认的物什，只有红顶戴上由漂亮的孔雀羽毛组成的一束花翎……

孔雀花翎？秋臣昏茫的灵台似乎打起一丝激灵，冷不防却被人从背后狠拍了一把，元神归窍，回头一看，竟是珞华。

“你到底怎么回事？下一折就是周瑜、小乔的对手戏，你躲在这里还打算睡一觉不成？我这一天三请四请的，你到底要摆谱到什么时候！”

此时的珞华早已换好了另一身花旦行头，娇艳无双，扮得正是周瑜的发妻小乔。

秋臣看了他的一身装扮，恍惚便是那日，自己还在锦玉班，随着大伙一起进荣府唱堂会。那时候，也是由自己和珞华唱这出“结盟定计”，所不同的是，彼时刚刚进了荣府的珞华为了显示实力，定要卖弄抢演周瑜的戏，岂知后来临到上台又怯了，非要换回小乔……

秋臣若有所感，禁不住问道：“二哥，我正想问你，今日你怎地不想唱周瑜了？”

珞华闻言一怔，似乎也忆起什么，赶紧岔开话题道：“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了，哪里还要个缘故。谁不知道你这个当年的曲牌头名是生旦皆宜的全才，如今难得听你的戏，只怕三爷他们都盼着你唱周瑜呢，我要是抢了你的风头，回头逸然定要怪我欺负你。我只是提醒你，别是许久不唱生疏了，给我搭戏再当众丢人！”

说着也不待秋臣继续追问旧事，拖着他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