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曲台（一）
一片黄叶“啪嗒”落在水潭里。
潭中数条红尾鲤鱼以为有鱼食抛下，争相聚拢过来抢夺，待发现不是果腹之物，都显出被愚弄的失望，张着嘴大口吐水，却徘徊着不忍离去。
轻轻的，一只纤瘦白皙，精致光润的手把那片落叶自水中捞出。
手掌轻薄，指节修长，指甲秀洁，浅蓝色的血脉隐隐游走在细嫩的皮肤下，让人觉得历代美女拈花、捕蝶、飞针走线的手也不及眼前这只水中捞叶的手姿态优美；又或者，如果这双手去表现拈花、捕蝶，飞针走线，将是如何的撩人心魄。
精美雅致的怡秋园是荣府四座花园中最小的一座，除西边角上一道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连着穿堂能通向西花厅外，四面皆被中墙环绕。壁上垂着老藤，墙根栽有花树，加上假山遮蔽，流水回折，一派古朴自然，浑然不觉幽闭。然而这曲折流水上的六座桥，池边左右四散的长廊曲榭，或通入嵌空玲珑的太湖石山，或连接池畔的亭榭，却没有一条是真能通向园外的，于是这座里外不通的古园便成了荣府中真正的内室庭院，却也是荣府主人最钟意的休憩之处。
时值深秋，迷离的晨雾未散，怡秋园一派萧瑟，水边更是寒气袭人。
荣秋臣脸上的神色却比这番景致更加凄清。
他心疼水中的鱼被一片落叶无端地戏弄，便坐在古银杏树下的太湖石上，垂手把叶子捞出来，再撒下鱼食给它们吃。
应龙潭中的所有鱼，刹时间聚拢过来，抢夺着这份难得的恩宠。
由于水面不甚宽广，鱼又养的太多，他面前的鲤鱼翻腾着、扭动着，不少竟被其它同伴顶出了水面，挣扎着竟找不着缝隙入水。举目望去红腾腾的池面全是鱼体，仿佛一网下去就能把它们尽数捕上来。
这样惊心动魄的夺食场面在秋臣眼中完全不是乐趣，不想看到平素优雅的鲤鱼在饥饿的状态下如此尊严尽丧，他赶快把锦袋中的鱼食全都倒下去。
正望着鱼儿们吃得欢畅，却听背后一个懒懒的声音：
“荣卿，大清早的不好好睡觉，偷跑到水边来看鱼啊？”
回眸，见来人只着中衣，一脸倦怠，满眼的睡意，正是荣府的三爷惠禄。
秋臣不言，勉强报以一笑。
然而这一丝凄清的笑，还是驱走了三爷全部睡意。
他是个懂美的人，不但懂，还要收藏。凭借瓜尔佳氏一门忠烈，二哥荣禄世袭爵位，深得太后信赖，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九门提督，而今更是升任一品工部尚书。作为他唯一的弟弟，惠禄虽无功名在身，在京圈纨绔中却享誉盛名。仗着哥哥无所不依的宠爱，在银钱用度上岂有吝惜，如若没有这份身家，又有谁敢妄言收藏美呢？
他好诗书，好琴好棋好画好酒，好听戏，好色——不但好，还要把一切好东西纳入自己的收藏：
美的器物，费尽心思总要把玩在手；
美的风光，要收在自己眼前，一座荣府，虽然是仰仗二哥的功名，但实际修建均是出自三爷的设计。请名家布置了五年，连工匠和画师都请了顶尖的，耗费的银两又岂能计数，以至于外头人都传这荣府名宅美过皇家园林；
至于美的人，他更不肯放过，荣府上下，从夫人到侍妾到婢女到书童，都是姿色不差的人物，甚至在府里办个堂会，也要把自己养的戏班子叫出来同外面的名伶一较高下。倘若外头新出了哪个红角儿演得好，便是不惜重金也要买进自己班子里。
对于美，他是京里头公认的收藏家。
然而真正让三爷感到骄傲的藏品却只有一个——眼前这个人，让他常常觉得过去的自己妄谈尽得天下美物，却不懂原来美也存在一个至高境，完美。
是的，完美，至少这半年他终于舔尝到了它的妙处，并彻彻底底沉溺了。
呆立原地品味着眼前人这一丝凄清的笑，三爷不自觉地流露出满足的神色。
虽然他也看得出秋臣挤出的那丝笑并不真心，或者说自打进了荣府，他就一直在用这种笑敷衍自己，但占据的快慰还是盖过了那微微的不满。
许是深秋的寒意使然，他觉得他更消瘦了些，只穿了件月白的真丝薄衫，他像是《洛神》戏中那临凭秋水的仙子，直欲凌波而去。
仙子，怕也不及他好吧，那份脱离人间俗艳的美貌，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有哪点不像仙子呢？更何况，仙子再美也终究是个女人，而他，竟是男人。
三爷这样想着，又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回：
去除了戏装和胭脂水粉的修饰，他俊俏的面庞更显得晶莹，不傅粉，却天生是个粉琢的人儿。饱满的额头，秀挺的鼻子，没有丝毫的棱角，勾勒出温柔的轮廓。而那微颦的眉，稍稍上翘的薄唇，不涂青黛，不点桃红，便脱去了戏台上的女形，还原一个清清秀秀的男孩。
最美的是他那一双眼，曾经在戏台上幻化出万种不同的神采——或飞扬，或灵动，或含情脉脉，或饱藏情欲，或秀眉微动，抛一个挑逗的媚眼，无论台下观众是如何的心思，怎样的不同，总会被其中一种眼神摄去了魂儿。
否则，他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宠着爱着，尚未出师，便被御赐钦点“曲台花谱”上的第一名。要知道，京城这地方，绝对不缺一流的班子，姹紫嫣红的伶旦们，哪个不是有姿色，有手段？锣鼓翻飞的戏台，说穿了只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战场，唯一不同的，战场上比拼的是色相和嗓音。
有绝色容貌或纤高嗓子的名伶，三爷都见过，捧过，也亲近过。然而却再也没有人能如秋臣一样，集世间所有的美好于一身，尤其是，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没有表现任何风情，眼波淡淡的，包蕴了一缕忧郁，恰如面前的一潭秋水。
秋风一翦，人淡如菊。
三爷却还是被摄去了魂儿，一股强烈的爱欲霎时涌上心头，让他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背后，把那单薄的身子扯在怀里。
荣秋臣本能地挣扎，却感到禁锢的怀抱不容抗拒。接着，满含欲望的湿腻亲吻沿着后颈爬上来，落在脸颊上纠缠不休。
躲不掉，秋臣尽量把头偏向一边，紧紧盯着池鱼抗拒着眼中的酸涩。
“进屋吧，又不用练功，再多陪我睡一会儿，穿个丝衫就跑到水边，冻着了让人心疼。”耳边三爷含混不清地吐出这句话，秋臣知道他的意思。
“自小就被师傅们逼着早起练功，日子久反倒成了习惯。三爷再多休息会儿。”秋臣试图挣脱背后的怀抱。
“不行，随我进去。没有你，我睡什么劲的。”三爷口吻仿若祈求糖果的孩童，嬉笑着又把怀抱收紧几分。
这是个梨园同行巴结都来不及的人物，恐怕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这副赖皮神情。或许，这也算是一种“恩宠”？
所谓曲台名伶，说到底只是个台上被万人观赏，台下被高官显贵狎昵的命运。况且自己现在连伶人也算不上了吧？离开锦玉班，又被梁子堂当做晋升的筹码送进荣府，整日在这幽闭的怡秋堂当个伺候笔墨的书童……
荣府的书童，不如直白点说是禁娈。自己生命的仅存意义就像脚边这一潭鲤鱼，卑微地等待着“恩宠”。
未完待续......
作者：远远歌哥
图源：Pint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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