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质：关于「知识类视频」的争议

原创汤质看本质

新一期视频下有条热评：

「知识类视频」能不能成为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我今天要把这个愚蠢的话题终结掉。本文分为三部分：

（一）知识的本质是什么

（二）文本与视频的优劣比较

（三）我的学习经验分享

知识的本质

先清空桌面，盯住「知识」。当我们在讨论「知识」时，我们到底讨论什么？

知识论的课题我们做过很多次，概括地说，「知识」由两部分组成：模型与实例，也可以说成命题与例子。模型属于理论世界，实例属于生活世界，知识是贯穿两个世界的彩虹桥。（a1）

其中，模型/命题由概念和关系组成，概念和概念间关系组成了能拟合「具体现象」的抽象命题，这个具体现象就是实例，知识的基本功能，就是提供能描述、解释和预测的模型/命题。（a2）

比如，「滞胀是一种高通胀与低增长并存的经济状况，往往伴随着高失业率和原材料价格上涨」，就是一个模型/命题，70年代的经济事实就是实例，我们可以说这个抽象命题描述与解释这些具体事实。更进一步，如果与之相关的理论（理论：相互融贯的命题的集合），比如周期理论，成功“预拟合”出了未来某段时间的经济状况，我们就说它完成了预测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描述、解释与预测有拟合程度上的递进关系。（b）

上面这段就是文本形式的知识，（a1）（a2）段是命题，（b）段是实例。

教育者最重要的任务，是「贯通」命题与例子：要么为重要的实例（比如某现象，某事件）寻找深刻的命题，要么是为深刻的命题提供精彩的实例，像个中介小哥，在彩虹桥上来回往返。

所以，中介小哥有两项基本修炼：

1）为日常现象提供足够抽象的命题/理论。你必须比普通观众更熟悉知识图谱的脉络，敏锐地找到能说明一个现象原理的知识系统。比如商学之于「商业」现象，经济学之于「经济」现象，教育学之于「知识」现象，哲学之于「认识」现象。（此处亦存在应用学科-基础学科的“深刻-抽象程度递进关系”）

2）为抽象命题提供足够日常的例子。你必须比专业学者更敏锐于当下的日常，这样才能让观众感受到知识对自己生活的照应。比如用iPhone解释创造性破坏是不够“切身”的，还需要与职场人的“破坏性优秀”关联起来。

精准的概括与精彩的实例，是优质知识的骨与肉，无论它最终表现为文本、语音还是视频。皮相很重要，超级重要，但那是后面要考虑的事。

接下来讨论不同表现形式的优劣。

视频 VS 文本

相比于纯文本，视频至少提供了两个独特价值：一是注意力管理，二是信息可视化。

注意力管理：看视频时，我们丧失了时间上的自由度，被强行拽入了一个线性信息流之中。“管理”总是需要一种强制和逼迫。线下课程学习效率更高，是因为我们连空间上的自由也失去了。b站有青少年版，不妨再搞个有志青年版——只能播放知识区的视频，而且播放之后不能退出，必须看完，强行退出扣100个币。

信息可视化：所谓一图胜千言，试着用纯文字来描述通货膨胀率与经济增长率双曲线的关系，而不借助下面这张图，会极其吃力。图文并茂的可理解性远好于纯文字，问题是那图不能“动”啊。

因为这两个独特价值，视频在信息知识传递效率上甩出了文字十条街。书本从来都不是知识的最佳载体，你我的知识，相当大一部分来自当年置身其中的课堂，流动中的生活情境。视频只是当前技术条件下，人们用来逼近它们的一种表现形式。

但人们仍然认为万般视频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为什么？除了无知、傲慢、善于玩弄鄙视链之外，的确有一个很正经的理由：长期通过听书、看视频获取知识，会导致我们逐渐丧失解读文字知识能力——路痴越来越多，都是高德地图的锅。

这个说法对了一半。

对的那一半是，文字的确有其无可比拟优势，它是生产成本最低，生产效率最高的内容形式。

《三体》八十万字，电子书文件区区几百KB（千字节单位），大刘一介凡人，几年时间独立完成。网飞将其拍成剧集，整个视频体积至少数百GB（千兆字节单位），为了补齐这一百万倍的数据差，需耗费数千万美元，数百人的数年时间，最后网飞还得付大刘一大笔版税。网飞的投资，本质上一笔“解码费用”，导演的工作，也无非是事先替读者把内容可视化，并把他们的注意力摁在沙发上。网飞愿意花这笔钱，是因为视频化之后，作品的影响力会被指数级放大，它依然有利可图，

可见，文本天然是“亲作者”的载体，视频天然是“亲读者”的载体。

在生产效率和信息压缩比的意义上，文字绝对是最强内容载体，人类智慧最精粹的部分，目前依然凝结在文字之中，装进8G容量的kindle绰绰有余。

因此，我们绝不能失去自主处理文字的能力。

我们这些搞知识付费的家伙，常常用「把知识掰开揉碎了喂给你」这样的广告词，先掰开揉碎，然后组织起来，你花钱买课，也是在为解码的手艺付费。

于是矛盾来了：人们一味地追求便利，把处理文本的能力完全外包出去，这必然会导致自身的“产业空心化”。

如果有人基于这个理由，劝你应该自己去读书，他是对的。

但，这不是我们拒斥知识类视频、音频乃至知识付费的理由。

错的那一半是，很少有一个本来热爱读书的人，因为沉迷视频音频，而不去读书了，据我观察，情况正相反，很多看书的人，看完视频听完书之后，反而会试着去读书。

我公众号目前大概有10w粉丝，其中9.9w来自b站，其中9.8w是被有公众号的书单骗来的。自己生活中的例子，被来自书本的理论照应到了，他们尝到了知识贯通的甜头，这甜头是成瘾性的，以至于他们想亲近知识的源头，在其中找见自己的位置，而不是一个永远被中介投喂的人。汤质不过只是个俊俏的中介小哥，敲敲黑板，弄点动画，不提也罢。

症结在于，知识视频的批评者制造了一个虚假的对立——不同知识表现形式之间的对立。错了，视频和文本之间没有对立，进取和放纵之间、学习和享乐之间才有对立。所以放心大胆地去看知识类的视频，把自己置于知识的洪流之中吧，每天花一小时逛b站知识区的人，和一辈子沉迷抖音的人，注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最后，来现身说法，谈谈自己的经验。

我的经验与建议

问：你汤质在研究一个陌生课题时，是先看书，还是先看视频课程？

答：其实我的例子比较特殊。与一般人不一样，我是从经典原著进入一个课题的，对二手材料避之不及，对导论教材嗤之以鼻，更别提什么视频课程了，休想坏了我的学理正宗……

好吧骗你的。

顺序正好相反。我对正统正宗什么的没兴趣，只想快速搞清楚事情的全貌，心态功利之极，表情狰狞得很。如果我能找到质量比较好的公开课，一般会从视频课程进入，比如在准备逻辑系列之前，就在b站上快速过了一遍清华大学陈为蓬老师的逻辑学课程。

如果没有类似的视频课程，就从经典教材导论开始看，这能让你快梳理出全局脉络，把握基本问题。好奇心是最好的向导，问题意识是最好的老师，但这哥俩敏感又矫情，一身精装，一脸严肃的原著总能轻易地奚落它们，我重视它俩的感受，所以往往把原著放在最后读。

最后读，是要当成终极boss认真对待？经典不是拿来顶礼膜拜的，我们有个错觉，经典嘛，想必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每个段落都有妙用。拉到吧，人家也是在通过写作过程来整理思绪，前言不搭后语、繁琐赘余，很常见，从前改稿可不像今天这么方便。原著读多了，会慢慢收获一种自信，或者狂妄，让你敢于把「我怎么这么蠢，居然看不懂公认的经典？」这样的内心os替换成「他为什么要绕来绕去，是不是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不装了摊牌了，我为了做节目读原著，主要有两个目的：

一是检查，防止翻车。我要确保我和他的说法基本是融贯的，要避免不可调的分歧和无法辩护的冲突。如果有分歧和冲突，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还是我俩都错了或都对了，需要进一步澄清，但万不能跪在跟前自轻自贱，凭什么人家一定对，凭挂得早？

二是引证，找人背书。在原著中抄点句子，用在节目里印证我的观点，世人愚钝，只要你敢引原著，他们就觉得你是说得都对。

此番说罢，出于礼貌，总要加上一句：当然，这是只是我个人的研读方法论，不一定对，仅供参考云云，废什么话，有一定对的方法论吗？都站起来别跪了。

听书、看视频、读书、读二手、读经典，孰优孰劣，根本不值得讨论，蠢，蠢，蠢，蠢得很。唯一值得讨论的，是如何落实你的「自主」，让你自己主导这一切，真正空心化，不是丧失了某种加工、解析的能力，而是整个学习成长的经验中，“你”是缺席的。

获得自主的最好方式，不是在听书、看视频、读书之间分个高下，在鄙视链上洋洋得意，而是去创作。

世上只有两种分工，作者和受众，或者说创作者与“受作者”。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受众，受众的世界是被无数作品压缩、缝合而成的世界，作者的世界比受众的世界繁盛无数倍，作者尝过的艰难与美妙，再优秀的受众够不到。成为作者就是成为超人，只有去创作，才能让你超越形式，刺穿景观，直抵世界表象之下的隐秘内核。

前段时间看《觉醒年代》，有感于革命者最好的状态竟是「出监狱，进研究室，出研究室，进监狱」，今天的文青们不必活得如此热烈，但我以为，类似地，文青们最好的生长状态，当然是「不当读者时，当作者，不当作者时，当读者」。

你必须在读者与作者之间来回穿梭，以至于能用作者的眼睛看其他作者的作品，用读者的眼睛看自己的创作。如此，才能有幸瞥见世界被压缩、缝合之前的样子，获得自主性；如此，才能摆脱“空心化”，创造出既能跟自己玩，又能跟世界耍的“双循环”。

作品，不一定非得是文字或视频，也可以是音乐、图画、PPT、游戏、寿司、红烧肉等任何形式，无论如何，要去创作。否则，只能任由别人往你脑子里灌汤搅屎，听风是雨，人云亦云，被各种压缩过的教条、建议、主义推来攘去，被缝死在一个虚伪的价值秩序之中。

你别误会，创作不是原地飞升，它不能帮你摆脱这种窘境，相反，它能使窘境有利于你。一切创作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就像学生写作文，开始都是人肉复读机+句子缝合怪的创作模式，可少年要自信，你模仿的对象，当年也是个缝合怪。假以时日，“你”总能从无数缝隙中长出来，成为别人模仿、缝合的对象……

最后，「自主」到底所指为何？真正的自主来自于“自觉”，明知身陷枷锁却追求自主的自觉，这是创作者的必须承受的“自我之轻”；同样，真正的盲从来自于“无知”，是无知于枷锁存在，却认为自己已然是自主的，这是属于“受作者”的难以觉察的“自我之重”。

创作不易，作者难当，不是没有折衷的法子。怕费事不想当作者，又不甘心只当个受众，也可以搞“外围”——去当评论者，恐怕是实现“自主”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评论者啊，那可是既超越了读者，又凌驾于作者的存在，只需背着手游荡于各大评论区，发表着类似：不要把视频当成主要的知识获取手段，否则你会越学越傻之类的“犀利观点”。三言两语，直击要害，令旁人赞叹不已。

「不读评论时，就去当评论者，不当评论者时，就去读评论」，堪称庞氏人生养成指南。（原文发布于知识星球，有改动）

课卖的不错，以后不再开赞赏，开了也没啥用

有心的话，点个「在看」呗，虽然也没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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