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行散记

不熟的果实最好

2019年9月上财人文读书会活动的系列文章，这是我的一篇。

九月踏上台湾的土地，既生出乡里的亲切感，也感觉那种干净、利落很舒服。这种印象一直伴随这段行程，它给人比较自在的感受，踏实而富有本味。

这次台湾行来之不易，准备的过程中变数颇多，坚持下来也越发值得珍惜。

一

我和同在北京的立斌师兄比上财校友大部队早一天抵达，就是为腾出第二天好好欣赏故宫博物院。对我而言，台北故宫就是一座佳品的宝库，神采四溢的《蜀素帖》及董思翁的“狮子捉象跋”，《祭侄稿》和《寒食诗帖》本来也是我的主食。我做书法的事，这几家同归祖师爷之列。

羲之诸帖的秀润儁拔，被五代杨凝式吐纳成萧散但筋骨分明的样式；苏轼酣畅而优雅的尝试为米芾所取舍，米元章吸取六朝妙处并求瘦劲与轩昂，卓然登峰。米芾《海岳名言》和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是我最常翻的书，董思翁好比天降的书坛使者，凭绝学一条条验证米说，终于刻书传布人间。

思翁说，“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这就是我心心念念奔赴台北故宫的心曲。

多年来我看真品不少，每回看过都自觉功力微长，算是心得一宗。这回本来清楚那几幅也无缘相见，但天知道我们有怎样的眼福，指东打西也未可知。

二

刚到台北，师兄的朋友安排接机。奢华的开间，自然气度非凡，乘着这辆车前往阳明山的北面，我陪师兄了却一桩心愿，去看邓丽君的纪念地。邓丽君的歌虽然听得不多，但我也知道当年她开创流行先河的盛况。从音质沙哑的磁带到后来看到明眸玉人的影像，这意味着时代演进，也伴随几代人长大成熟。

我和立斌兄闲聊，发现竟在多年前同赴首体，看过罗大佑演唱会。当时有位来捧场的主持人献歌，真挚但可惜跑调，大佑给了他一个温暖的熊抱；中央音乐学院学子的和声《爱的箴言》美轮美奂，演唱会最后大家都站起来跟唱还历历在目，流行音乐已经注入每个人的记忆。

台湾岛北部的山脊上，邓丽君长眠于此，她的塑像孑然独立，身影还是那么优雅。此时天气有点阴沉，微雨近黄昏。我们时间不宽裕，又到不远处的朱铭美术馆参观。

馆内雕塑抽象、干练但传神，有很多当年老兵的写照，还弥漫着硝烟气息。具有写实色彩的是一副三架的巨大马车，好像在弯道倾斜奔驰；前立一人，高冠博带，身上挂满物件，侧身指向远方；所指却是个西方近代人物，西服革履、手持雨伞；时空一时交错，这三件作品算作一组的话，倒让人浮想联翩。

艺术家的悲悯和思索使人感触到他的气象，匠石运斤、大开大合，但也不吝在天真处着墨，馆中也有不少儿童主题的作品。

三

次日一早，我们兵发台北故宫。此前从餐厅望出去，是淡水河的转弯处，河中间有芦苇洲，洲上沙鸥翩翩往复。这是一座城市难有的景致。

我去过卢浮宫博物馆，也去过东京国立博物馆，来到台北故宫感到一种熟悉的氛围，就是友好而有序，这既有赖访客自发的约束，也体现馆方的缜密和周到。对一个前来欣赏宝物的人来说，所处环境很重要。

洁、从容的设施使人放松，展品如果配以严谨的释文，再有高质量的展览画册就更见功夫。这在台北故宫都做到了，参观完毕买到的画册，更是印刷精致、信息详尽，而且价廉物美，它未来堪做宝贵的工具书。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专业的分册，比如书法、绘画、瓷器、玉器、青铜器和珍玩，有的还有外语本，翻译的文字是难得的参考资料。天下闻名的字画复制品可以乱真，表面虽没有绫子的凹凸感，但墨色、质感夺人眼目，几乎和真品无异。

这是我此次留存的羲之《快雪时晴帖》仿品。无论印泥的颜色还是唐代的硬黄（为唐代双钩摹本）纸色，仿佛千余年来沧桑可见。

左边的赵孟頫跋文秀润瘦劲，堪称经典；右手一行小字“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音志）矣”，并配以“太上皇帝”印章，应该就是乾隆帝的遗墨；可是笔迹苍劲老辣，比一旁印有“乾隆宸翰”的“琳琅球壁”一行的书法更加自然纵逸，洒然出尘，难道是太上皇专爱翰墨以后的衰年变法？总之令人眼前一亮。

在文献展厅，我和立斌兄看到翻开的明刊唐代《李翰林集》，上面有一首五言乐府《关山月》。我们都爱唐诗，不由在展台前小立。看见其中有句“戍客望边色”，与一般看见的“戍客望边邑”不同，想到《唐诗三百首》是清代编写的，这本明代刊行唐代的诗书会权威一些。

回京翻了比《唐诗三百首》稍早的《全唐诗》，上面注明“色”字“一作邑”，知道清朝早期确有两说。“边邑”比“边色”落墨更实，显得直白，缺少一个渐进体味的过程。诗词文章写景应该逐次递进，并留有空间，才会具备雅致和灵动。董其昌说书法“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大道类此。

书画厅的展题是“笔墨见真章——历代书法选粹”，得见董其昌一幅行草书《吕仙诗》，颇有上博馆藏《放歌行》的神采。

上图是台北故宫的《吕仙诗》，下图是上海博物馆的《放歌行诸诗卷》。

论书法，台北这幅中规中矩，从起首的“西邻”两个字看转束缺乏筋骨，整卷连笔也多处显出雷同，没有太多思翁佳作里用笔的儁拔、雅致和激越。

但毕竟通篇运笔自如规范，协调一致，也是难得一见的思翁行草书卷。这幅手卷上方备有释文，可见馆方的底蕴和体贴。

下图是年初在上博的董其昌大展上拍到的。四百年前的白练已如黄卷，但董字在焦墨中愈发彰显轩昂的力道，轻重缓急各有姿态，手卷如同神仙的舞蹈，挥洒自如，是难得的草书上品。

但遗憾的是佳帖上方空空如也，要读通不熟悉的文字只有现场借助网络来找线索，还要逐字验证网文的正误，殊为不便。

在董书真迹面前，恍然看见思白先生用“拨镫法”三指悬管，凝神闭气，笔底龙蛇飞动、落纸云烟。看古人真迹，可以细品书家结体的雅致、转束的筋骨和点划的错落。大家落笔前胸中笔墨已经饱满，不经意流露出来，笔画的呼应、对比就“皆得自然”。

揣摩笔墨不如说揣摩书家的指端，悬肘熟练以后就能感受米元章“信指不信笔”和董思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的妙处，行笔会更加自如。练书法总归是学古人，精神世界和积学本领以外，稳定的技巧应该是学习的保障。

北京和台北的故宫，东京博物馆和上博的佳品都琳琅满目，多读真迹佳帖会长很多见识，再辅以技巧的提升，写字就不自觉焕然一新。

北宋的李西台（建中）吟咏洛阳寺院里前朝杨少师（凝式）的题壁，诗曰“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有幸在这么好的博物馆品读佳作，且不妨勤相拜访、多多益善。

书画展厅还有现代大家溥儒的鱼虫小品，清新可人，妙趣横生。

人画雅致从容，静谧的格调很符合展厅的氛围。佛教说“八风吹不动”是指人心的自在，画家笔下的鱼悠然自得，也是一种写照。安静是这几种鱼的本色，契合的素材更容易让读者如临其境，莫名舒适，获得高级的审美享受。

台北故宫的青铜器和玉器声名远播，我们在这里也大开眼界。平常就能看到这么多瑰宝，实在是一种幸运。这次来台恰逢政策变化之际，我们的手续刚好赶在了前面，所以在故宫这样的热门景点才得以轻松徜徉。

既没有任何语言障碍，又在有序、友好的环境里参观，完毕后还样样从容，这不是两全，可称三全了。

四

上财校友的读书交流在我们汇合后的第三天。台湾校友会倾力帮助，我们得以在窗外看见101大厦的高楼里相聚。此地前不久还有台湾名流莅临，长长的墙上挂满赠送的锦旗。

交流会上，专程从内地赶回来的林昭呈会长致欢迎辞，一派儒雅的学者风度。伟明会长以公管校友会发起，校友集资再版的上财曹立瀛教授《烬余草》诗集相赠。

伟明兄介绍，曹教授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哥伦比亚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回国报效一直在经济领域，学富五车，贡献卓越，是上财几位国内学术泰斗之一。先生历经多次磨难，耄耋之年仍教书育人，痴心不改；开明乐观，一生诗作褒然成帙。这部诗集是先生点滴感悟所汇成，值得我们后辈学习和领悟。

其后林会长请来经济学者台湾大学杨永明教授，分享对贸易与科技竞争的观察，视角独特。“读些无用之书”，往往得来意趣；闲书闲语，其实不乏机锋。各位校友分享读书，听下来都颇有获益。

介绍的是1986年的老书《异体诗浅说》，希望大家关注上世纪八十年代众多精湛的学术遗珠，并为此写了篇6000多字的文章在公众号做介绍。那是个学者的才情和成果爆发的时代。

会后，台湾校友已经备好文房，联合师兄与我匆匆翰墨对谈。尽管时间宝贵，上财的气场和精笔、佳纸实在要珍惜。

联合兄擅长北碑，笔墨凝重，金石气凛然。他运笔写财大校训“厚德博学、经济匡时”，八个大字精神抖擞、一气呵成。

我把四尺单条对折成四开，抄录了去年秋天写的一首七律《咏翰墨》：

魏晋王孙勤论道，黄麻耿耿记辞章。

初回翰动惊闲鸟，几转煤停奋战骧。

俊骨依神传景度，明珠就性赠襄阳。

吟空转束思翁句，不审秋霜作鬓霜。

意思是说：魏晋的贵族王孙钟爱清谈论道，黄麻纸记下他们质朴真诚的词华。这些大书家毛笔初动，就惊飞了栖枝的闲鸟；笔锋蘸着墨液（煤即麝煤，指墨汁）急停，会让战马扬蹄奋立。这般俊逸的风骨有五代杨凝式（景度）继承衣钵，而翰墨明珠则赠给了傲踞高峰的北宋米芾（襄阳）。我学书吟断董其昌（思翁）的“转束”不传语，不觉秋色已深，一年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