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汉诗（全）
一、小史
我国的诗歌在初唐时期传入东瀛，逐渐形成了日本汉诗。从奈良时期（相当于我国唐天宝时期）刊印中国六朝古诗风格的《怀风藻》汉诗集，到平安时期自上而下接受盛唐文化的影响，诗歌和法书、佛教、饮茶一并风行于世。这一时期对应中国的中唐到南宋，两国一衣带水交流频密，这三百余年都一跃成为文化盛世，期间群星灿若星河。
1、唐代天宝后期，音韵学家孙愐重新刊定隋代陆法言等人的《切韵》，而成后世所称的《唐韵》（其残卷于1908年在北京被发现）；诗人也逐渐在探索中规范，从而形成富有节奏美感的格律诗。它又被称为近体诗，以区别于古体诗。
这是一种仅限于五言和七言，四句、八句和排律，讲究对仗、平仄对应，并只押平声韵的诗体。而古体诗的字数、句数、平仄都自由很多，只不过韵脚更严格（仄声韵要求区分上、去和入），并且允许按规律换韵。
近体诗和古体诗统称旧体诗，以对应五四以后的“新诗”。旧体诗的读音一般说使用《平水韵》，这是比较笼统的称谓，可以具体到清代康熙朝官方的《佩文诗韵》，或者嘉庆朝民间的《词林正韵》。清代这两本书内容接近，而格式有异；《平水韵》似乎专指诗韵。
这几本都是《切韵》系统的韵书，现在用《佩文诗韵》来衡量唐诗、宋词是可以的（以上内容节选自《诗词格律例解》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1985年第一版）。
2、近体诗从头数凡两句合作一联，未必都对仗，分别称为出句和对句。律诗的颔联和颈联要求严格对仗。
1）近体诗的格律鲜明：能充分发挥汉语双音节的变化美感，每句偶数字依次平仄相反（逢双必反）；同一联偶数字上下句相对（联句相对）；前后两联的邻句偶数字相黏（邻句相黏）；杜绝出现三个以上平声或仄声字结尾（避免三平调（尾）和三仄脚（尾））；出现拗句要施以拗救。以上约定的目的，是让整首诗节奏明快、具备整体感、抑扬适度、富音乐性。
比如这一首五绝：
送别 王维（选自《全唐诗》，一名《山中送别》，一名《送友》）
山中相送罢，“中”和“送”平仄相反（逢双必反）；平平平仄仄（首字平仄随意）
日暮掩柴扉。“中”和“暮”平仄相对（相当于反）；仄仄仄平平（首字平仄随意）
春草明年绿，“暮”和“草”平仄相黏（相当于同）；仄仄平平仄（首字平仄随意）
王孙归不归。“草”和“孙”平仄相对（相当于反）。平平仄仄平（首字平仄不随意）
这首诗首句的第二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分别为“中”和“罢”，所以称为平起仄收；按照排列组合计算，恰好此诗的四句均可以做首句（首句平声结尾的诗，只有三种句势）。只要第一句的平仄一确定，全诗的句势就定了，绝句和律诗都遵守这个规律。
2）因为每一句尾字的平仄已定，不考虑尾字的话，平平仄仄平这样句子的首字如果不为平，全句就只剩一个平，这是“犯孤平”。这样需要把第三个字“当仄而平”来作拗救，形成仄平平仄平，叫做“孤平拗救”。
拗救除此之外，还有此诗第一句可以“出句自救”，和上述第三、四句可以“对句相救”。
三种救法举例：
（1）孤平拗救：客心归不归，即仄平平仄平，原句如改为“王孙切切归”也非拗句；
（2）出句自救：山中既相送，即平平仄平仄；也可说“在山既相送”；
（3）对句相救：春草年后绿，即仄仄平仄仄；也可说“野草年后绿”，需对句相救；
王孙归不归。即平平平仄平。
这是五言诗，七言诗则在每句五言之前交插加上仄仄或平平，形成诸如平平仄仄仄平平这样的句势。七言诗首字都平仄随意，只是遇到上述第四句（仄仄平平仄仄平）时，第三个字同样要避免犯孤平，处理同上。
3）近体诗基本的规律就是这些，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主要指逢双必反，也指“对”和“黏”；“一三五不论”时，还要考虑出、对两句总体平仄字数相当和相对。
格律的难点是熟悉平水韵的韵部，平水韵中有四百来个多韵部字，这好比熟悉一种新的方言。近体诗涉及到的平仄韵部均有的字近三百个，常用的也有几十个，读诗常会用到。
3、格律（近体）诗是诗歌这个体裁在恰当的环境下，由一众诗歌的天才集体打磨创造的。和东晋时出现神品行书一样，格律诗在唐代出现神品，同样具备高雅的艺术性，并广为接受、甚至使人如痴如醉；它也几乎在诞生之初就达到艺术巅峰。
1）千余年来，人们在书法上津津乐道的是“天下几大行书”，而不会谈“几大楷书或草书”。这是行书的地位决定的，也因为佳品行书兼具规范、自然和真诚，妙趣无穷。
与之相似的是，最为协调、饱满而真诚的诗歌也是格律诗，这也是盛唐以后千余年来人们的自然选择，自诞生以来，格律诗是绝对的主流。
正值优美的格律诗风行的年代，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也多出佳品，杜甫因为以其悲悯、端谨的格调，将格律诗推向历史高峰而封圣。
2）稔熟中古音的诗人们对古体诗也偶然为之，直抒胸臆、歆享古韵，一般称作“拟古”。这要求遣辞、营造意境都富有古意，而且韵脚要符合古体诗的规律，难度不低；读诗写诗都习惯了近体诗的法度和审美习惯，偶然摆脱束缚，也可以得到一些佳句，尽管不入律。
所以我们看到唐以后出全集的大诗人，都有古体诗作品，这是一种意趣所在。作诗妙手摘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诗人们常常不辞捻断数根须。
4、书法在唐朝传到日本以后，书家很快异军突起，出现了“平安三笔”（指空海大师、嵯峨天皇和橘逸势）和“平安三迹”（指小野道风、藤原行成和藤原佐理）。书法端谨儒雅、气韵轩昂，这成为日本书法最为繁盛的时期。
格律诗也在唐朝自然地传入日本，并在其后经历几个时代的演变发展，于江户时期达到鼎盛局面，出现了木下顺庵、荻生徂（徂音促、二声）徕和新井白石等诗坛领袖；在明治初期“王政复古”和其后维新的深刻转型中，以大沼枕山的诗作为代表，日本诗坛又呈现出别开生面的繁荣景象。
二、室町的一休
唐代已经成熟的格律诗东渡日本，格律汉诗自平安时代发轫。从中国六朝时期开始，人们发现语音语调的审美规律，并运用在诗赋文辞当中，唐代诗歌继承、弘扬了这种美学形式。
一代宗师空海书成《文镜秘府论》，详述历来诗歌作法和理论，讨论句病，为后人学习唐人的格律指点迷津，格律诗很快流行于日本贵族、僧侣和士人之间。格律汉诗逐渐嵌入日本的文化生活以后，我们可以看到明治早期的“武夫”也能作工整的格律诗，江户时代的大儒新井白石甚至出身于武士家庭。
1、这里不妨欣赏日本室町时期名僧一休宗纯的绝句。这是公元十五世纪，我国已经到明代初期。
一休和尚据传是日本北朝后小松天皇的血脉，从小聪颖过人。
成年后皈依临济宗并成为传人，却对当时僧侣的种种世俗习气厌恶透顶，于是调头独往，不与同流。他的《狂云集》有一首《偶作》可见决断，恩师华叟指其不失赤子之心。
昨日俗人今日僧，仄仄平平平仄平
生涯胡乱是吾能。平平仄仄仄平平
黄衣之下多名利，平平平仄平平仄
我要儿孙灭大灯。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是首“仄起平收”的律绝，词华中规中矩，话锋却直击人心。
首句后三个字是“平仄平”（今日僧），引人注意：它原本是“仄仄（平平仄仄）平”，这种句子可能犯孤平。因为第三个字“俗”是入声，所以孤平就把第五个字当仄而平（“今”）来相救。
如果首句“平起平收”的话，按照“逢双必反”第六个字必须为平，所以不会出现“平仄平”结尾；另外首句是出句，结尾出现“平仄平”也不是对句相救的情况。
因此，格律诗首句出现“平仄平”收尾，要么是孤平拗救，要么就是“五不论”（一定条件下，句子的第一、三、五个字可平可仄）。
诗句虽像自嘲，但也点透当时弊病——袈裟下面世俗依旧。日本禅宗前有大灯国师，一句“灭大灯”听起来离经叛道，但这里一休和尚借声明志，说的是僧界积习难改，意欲破釜沉舟、彻底革新。
2、一休大师还有首禅诗，更可见他纯熟的格律功底。这是咏《虚堂和尚三转（三声）语》三首之一。虚堂和尚是我国南宋时期的禅宗大师，语录多有警句；转语是禅宗名词，指对所来机锋用自己的感受作出简短应答（《辞海》大意）。
（咏）《划地为牢底因甚透者个不过》（画地为牢的人为什么看不穿）
何事春游兴未穷，仄仄平平仄仄平
人心尤是客杯弓。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堂成就地狱灭，平平平仄仄仄仄
日永落花飞絮中。仄仄仄平平仄平
这首也是“仄起平收”，和上一首的句式完全相同，只是格律变化稍复杂些。
第三、四句原本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但用了一个复合拗救，包括对句相救和孤平拗救。
即第三句的“狱”当平而仄，需要对句来救，第四句的“落”也犯孤平；二者救法一样，即第四句的后四个字要形成“平平仄平”的结构。
诗意是说，功业与毁灭全在无常，人心又何必畏手畏脚？好比花事瞬间摇落，在日光里这不过是春色一帧。
3、如果不是以汉语为母语，并且生活在比较好的文化环境当中，写出这样锋芒闪亮、诗趣盎然而又合律的句子是非常难的，现代生活就是例子。由此可以想见语言不同的邻邦诗人，写出的格律诗不逊于国人，是很令人敬佩的。
日本汉诗里多见中国古代风物的描写，京都过去叫洛阳，它和奈良的城市布局都以中国古都为蓝本，名园也模仿唐宋景观，加上引中国典故、古诗颇多，汉诗的规律、意境和赤子情怀都与中国旧体诗趋同。单看一首，难分汉和。
汉诗成就如此之高，很大程度源于不少大诗人就是儒学名家，尤其是江户时代幕府将军对儒学的推崇，通过朱舜水、心越和尚这样杰出的明清人物传播教授，儒学、艺术的精进助推了江户时代的汉诗蓬勃。
4、当然格律诗并非为格律而作诗。格律是让语言优雅、富有音乐美感的工具，近古的韵书、唐宋诗句的用词都可以规范、营造优雅的意境，使格调近似唐宋。
不难想象，日本汉诗如果不是借助格律，纯粹用古体诗的话难以取得这样显赫的成就，汉诗也不会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空海大师甚至在归国后修改了年轻时的诗作，使平仄更符合韵律的规定（徐臻：《论空海入唐对日本汉诗的影响与意义》）。这证明了格律的科学性，这也是诗人对它的自觉选择。
诗作的核心魅力固然在轩昂激越的警句，它也由雅致、灵动的意境引出，这样的书卷气氛围源自精绝的遣词与合乎审美的韵律。
好比法书佳作的气宇是其灵魂，但也须来自优雅、灵动的书卷气才和谐，而这种气质同样需要笔法（筋骨）与板凳功（入体）的积淀。
三、江户的木门
江户时代始于十七世纪之初，终结于十九世纪后半叶日本庆应年间的“王政复古”战争，近九成的时间和我国清代重合。日本这二百六十余年，也被称作德川幕府的时代。日本汉诗在江户时代的全盛，得益于幕府对儒家思想的接受和践行。
德川家压制天皇和大名的势力，利用征夷大将军的皇族血统和身份，俨然自比中国古代的明君，他们希望以全面的儒家学说统御天下。在江户时代早期和中期，藤原惺窝、林罗山、木下顺庵和新井白石这些朱子理学的大家，以及来自中国江南的朱舜水、释心越都曾以将军教师或近臣的身份，对幕府统治的文化、艺术、修史和制度设计贡献颇多，影响也十分深远。
江户时代的大儒开堂授业，也包括荻生徂徕这样不同流派的大家，当时的盛况壮大了儒学在日本的发展。这一时期的儒家学子治史、训诂、作诗，成就斐然。木下顺庵拜在藤原惺窝的弟子松永尺五门下，其后“木门”也出现轰动一时的儒学弟子群体——木门十哲。
1、木先生的大弟子，无疑是他力荐给第六代将军来接替自己职位的新井白石。新井主编并作序的《停云集》“取诸亲友之诗若干篇，汇次成编”，自书序言和他“自笔”的《诗经图总目》书法并列，使人耳目一新。
可惜诗集里没有白石本人的诗作。在网上搜索到的不是乌丝栏版本的记录，隔山跨海之后容易误写而不自知，所以一概不敢取用，以免误导。
诗集后跋是木门的田伯邻（号鹤楼）所写，用典引诗、恭人责己，语句一派华夏士人的风雅：
“呜呼！鲁有大臣而史失其名，花满溪之女子则存于杜诗。邻因之得托姓名于无穷，不甚荣乎？”（原句“不已荣乎”，经查“已”通“以”，“以”可作“甚”解。）
2、江户时代末期的《甘雨亭丛书》，其中有一部《木门十四家诗集》，是值得品读的木门诗作。诗集绝大部分是“三体诗”，即七绝、七律和五律，凸显严谨的格律。
1）集后跋云：
“安中侯节山君收拾先儒著书之未经刊行者，陆续上梓。积年之久，褒然（指杰出状）成帙（指卷帙浩繁）。盖效清人鲍（士恭）氏《知不足斋丛书》也。余家久藏《木门十四家诗集》，盖临写白石先生手书者。举以示侯，侯一览欣然，就请收入，乃命侍臣校订一过，致诸座右。（余）亦聊欲助侯发潜德之美意耳。弘化三（年）岁次丙午（1846年）黄钟（指冬至）堀（音枯）田纪正修伯永识。”
意思是安中侯节山先生向来整理先儒著作，补刊发行。经年累月，规模可观，大约是效法清人鲍士恭的做法，（《知不足斋丛书》所收版本珍贵，后被收入《四库全书》）。我家一直收藏有白石先生手书的《木门十四家诗集》（都是同门其它诗人的妙笔）临本，殷勤展示给节山先生，他一看就很高兴，答应收入刊行的卷中，于是让人校订一遍，呈送给各位。我这也是要相助安中侯的潜德美意。
2）由上可知这套七卷的诗集，是木门的大弟子白石手书抄录同门的佳作，可见所选之精；卷中有很多往来唱和，卷首目录以十四人的雅号相区分，这也是情谊的写照。
十四家中，除了上面提到的鹤楼（田伯邻）未收录和韵白石的诗作，其它十三人要么和诗，要么注明籍贯，所以这套书中肯定没有江户人新井白石的诗句。
其中沧浪以下的静庵和竹轩分别是木家的孟仲二公子。十四位诗人中可以明确和“木门十哲”对应上的有四人：
沧浪 室直清 即室鸠巢
篁洲 榊原玄辅 即榊原篁洲
南山 南景衡 即南部南山
伯阳 橘伯阳 即雨森芳洲
3）《木门十四家诗集》不愧选自白石之手，佳句琳琅满目，我们从中挑选两首来欣赏。
沧浪（室鸠巢）《绝句以代尺牍》
倡和君休莫尽欢， 仄仄平平仄仄平
非关诗思得闲难。 平平仄仄仄平平
旁人不解我推让， 平平仄仄仄平仄
恐作短长相竟看。 仄仄仄平平仄平
这首仄起平收，第三句尾字是“仄平仄”（我推让），因为它的原型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一三五不论是允许的，好比“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而第四句则出现了孤平拗救，“短”当平而仄成为拗句，所以第五个字就当仄而平（相）来救。
此外诗中的“思”和“看”字属于跨平仄的多韵部字。按照格律的要求，“思”的位置应念仄声，而这里刚好作动词讲，念去声；“看”在这里是韵尾，应念平声。
首字“倡”可以通“唱”（《古汉语通用字字典》）；“短长”是按唐代习惯，长句指七言诗，短长泛指诗句。
诗意是：遇到唱和，您就和我一样，不要太着力；并非诗思难理，而是得闲不易。别人不明白我总是推让，其实我写出来恐会引发众荷喧哗，争相传看。
4）鹤楼（田伯邻）《寄友人》
眼看春色易蹉跎，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一曲樽前击节歌。 仄仄平平仄仄平
洛下少年颜色改， 仄仄平平平仄仄
江南游子别离多。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今来千里长相忆， 平平仄仄平平仄
病起三春半欲过。 仄仄平平仄仄平
忽识林僧挥手后， 仄仄平平平仄仄
看山对水入嵯峨。 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首平起平收，朴实无华；尾联宕开一笔，是好警句。作为律诗，三个仄声字尾也符合递用、不“上尾”的规律，“改、忆、后”分别是“上、入、去”，全诗十分工整。
句中的“看”和“过”也都是平仄两读，“看”的两个意思相同，“过”作经过讲也可以平仄通用。所以这首诗里“看”和“过”都念平声。
“洛下”指洛阳，这里指日本的洛阳——京都，友人可能是京都人；“江南”指与中国江南美景相似的故乡景致，可能是说鹤楼自己；也可能这两句互文现义，二人是京都同乡，但前提是故乡有江南一说。联系“洛下”所指，这里的“嵯峨”应是岚山的“嵯峨野”。
“易蹉跎”容易想起名句“空令岁月易蹉跎”（李颀《送魏万之京》），但这里凸显光阴易逝；“病起”句神似苏轼“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黄州寒食诗》）的意境，文人的感怀切身入骨；最后遐想京都岚山的春色，意境优美，诗句伤春及怀人的感情越发真切。
诗意是，叹春光易去，此情此景何似当年骊歌吟唱。旧时少年今老矣，多年来我们聚少离多。如今千里相忆，病起却韶华半逝。自从你在岚山挥手别去，我看山看水都如同面对分手时嵯峨野的春光。
四、明治诗人
1、1865年，经历了二百六十年的德川幕府进入庆应时期，这是与幕府为善的孝明天皇第六个年号。西方强国以1853年的黑船事件为标志纷纷叩关，要求与一向奉行“禁海锁国”的日本通商。
而在此之前相当长的时期内，德川幕府对日本的国际定位也有所规划，即“日本型华夷”的世界观，就是建立类似于中国与诸国的关系。在此背景下“汉语化”具有市场，儒学大行其道。（《日中关系1500年》大意，冈本隆司著，郭清华译）
只是进入十九世纪中叶，清国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近在眼前，幕府也深知西方列强船坚炮利，意图迂回应对，针对国内“尊皇攘夷”的呼声予以打压。
另一方面，幕府对外表现出的软弱，和日本有识之士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认识，以及“国难思变”的危机意识产生激烈冲突，倒幕运动风起云涌，最终导致日本政局的深刻变化。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坂本龙马都是当时的风云人物。“攘夷”未必理智，但“还政尊皇”却是相当一部分人痛定思痛的决断。
庆应三年，孝明天皇去世，年轻的睦仁天皇继位，但仍保留了年号。次年（1868年）初即在强大的倒幕势力策划下，天皇颁布《王政复古诏》，宣告大政奉还。
末代将军德川庆喜一方，与政府军和西南的萨摩藩及长州藩交战败北，逃往江户。之后幕方海军战将榎（音甲）本武扬不甘挫败，携舰北上占领了后来的北海道，短暂成立过“虾夷共和国”。这一年的战事，史称“戊辰战争”。最终德川幕府投降，睦仁改江户城为东京，并改元“明治”。
明治维新从此开始，伴随着彻底的科学、政治、文化和生活变革，日本从此走向现代化国家。与中国的甲午战争、十年后的日俄战争都是其奋力军事扩张的结果。在丛林法则主导的世界，军事胜利带来日本国际地位的跃升。
2、江户幕府时代的“汉语化”也使汉诗得到长足发展，从儒家人物到武士阶层，往往都能吟咏律句。而明治初期发生了“王政复古”运动，其后即是波澜壮阔的维新变革，这个剧烈变动的时代又恰好能激发诗人的思考和感怀。诗言志，一旦以赤诚的气宇注入诗句，难免催生佳作。
正所谓清代诗人赵翼的诗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即使是这次意义深远的变革，也经历了血与火的动荡。外有列强的炮舰，国内本州岛“公（天皇）武（幕府）”对决，势不两立，战火还烧到北方的虾夷。战士赴死，也流露儒学当中的慷慨血色。
有一本《明治诗话》收集了明治时期有代表性的好诗。它纵贯整个维新的前后点滴，从戊辰战争双方战将的铁马孤灯，到1871年开始倡导食用牛奶、牛肉，推行穿着夷服（西装）对传统士人的冲击，还有新都东京风物的描写都可堪一读。
全书约二十万字，题材丰富，佳作琳琅满目。为能仔细鉴赏诗作，这里仅选取其中几首作分析，试图窥见其精致之处。
1）孝明天皇嘉永六年（1853年），美舰游弋到现在横须贺的浦贺，幕府派世臣小原忠宽（号铁心）前往戒备。他有这样的诗句：
孤客鞍头感慨催，
海门落日晚潮回。
谁知一片武夫恨，
戍迹秋寒本牧台。
这是首律绝，仄起平收，和“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格律一致。“催”、“回”、“台”都属《灰》韵，韵脚也十分严格。
这让人想起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中，“衰”字被念成cui的读音，就是因为“衰”通“缞”（读cui，指丧衣）字才强制“押韵”的，实际上“衰”从来不在《灰》韵当中，那是个被误抄的“哀”字（“衰”应该念cui吗——回乡诗考补遗）。
诗句是说，我孤军策马观察敌情，海天落日晚潮激荡。谁解求战心声，这里秋风萧瑟中的海防城池，本就是出征的点将台（牧台指黄帝拜力牧为将的力牧台。）
2）幕府方的重臣、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在戊辰战争中，被幽禁时作了一首七律。决绝明志，悲壮铿锵，有名士之风。
决意三旬守孤城，（仄仄平平仄平平
岂图低首降西兵。仄平平仄平平平）
自叹见义不能死，仄平仄仄仄平仄
俯入草庐闻雁声。仄仄仄平平仄平
这并不是一首律绝：第一句的“孤”和第二句的“降”都是当仄而平，“孤”违反了逢双必反，“降”出现“三平调”，都是不可救的拗句，所以它是古绝（古体绝句）。
尾联用了律句：第三句“一三五不论”，“叹”平仄两读、意思相同，这里念平声；末句则有孤平拗救，即“草”当平而仄形成孤平，所以用“闻”当仄而平相救。
诗意是，我决意困守孤城一个月，现在怎么会偷生降敌（西兵指江户城西面的朝廷和西南藩军队）？是为了尽义，在绝境里才不能舍生；此时只有坐困幽禁之地，等待远方鸿雁传书来。
一首明志的诗，因为“守孤城”、“降西兵”这样的语句不便再用指代来修辞了，不如索性舍弃格律的要求，写作古诗。后两句入律，全诗又使人感到严谨、自然而真诚。也可见稔熟规律的诗人，灵活运用句式，作诗自由洒脱。
3）幕方海军副总裁是榎本武扬，在“江户无血开城”后仍带领舰队曲折北上，攻打虾夷（后来的北海道）。和朝廷一方的各地藩军鏖战之后，榎本一方于当年冬季占领函馆的五棱郭，攻克函馆并成立“虾夷共和国”。
次年天皇一方由黑田清隆率军平叛，榎本兵败投降。榎本武扬的后半生如同凤凰涅槃，超然成为日本钢铁冶炼专家，是日本现代化学的代表人物，同时也成为明治维新的重臣。
当时落草虾夷的武将，也有“此身纵使为虾土，魂向庆应陵下飞（孤平拗救）”的句子。“为虾土”指日后死于虾夷之地；“庆应陵”是先皇孝明的陵寝，他主张“公（天皇）武（幕府）合体”，幕方对他有所追念。
榎本手下有一个忠于幕府的游击队长人见胜太郎，在东京巢鸭狱中曾写了首七绝，也颇有意气：
秋塘风冷雨潜潜，
一点禅灯客枕间。
豪气未消半宵梦，
指挥残卒战函山。
这首律绝工整、流畅而激越，平起平收，格律同于“朝辞白帝彩云间”。一介武夫，运用汉语却这样纯熟，韵律规范，诗句自然而轩昂，颇有唐代将领余韵，令人刮目相看。
3、《明治诗话》初版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岩波书店于2015年再版的《明治诗话》，实际上是《明治诗话评注》，作者木下彪。书中不仅注解原诗，而且在原诗上标注特殊读音和序号。经请教日语专家，这个序号是用日语诵读汉诗时，应改变词序的标志，非常专业。
《明治诗话》的第一部分，就是诗坛领袖大沼枕山（1818-1891）的《东京词三十首》。
书中附有编者津田信全写于明治己巳（1869年）的后跋，说枕山先生著有东京词三十绝，柔婉清丽，有刘禹锡、温庭钧的妙趣，家家传颂；这些诗作“颂官家之德、彰艺苑之才。斯为两得。”既尊皇，又有才情，在当时洛阳纸贵。
枕山的诗集里丹青、文字相映成趣，是在当时请了书画各十名家，书家每人抄录三首、画家每人创作一幅以壮声色。枕山的礼遇可见其在文苑的崇高地位。
大沼枕山经历了明治维新整个社会欣欣向荣的变革。日本邀请大量西方专家来教授、主持基础学科和工程，全民革新观念，做到“师夷长技”；明治后期，中国也有官派和自费留学生前往求学，把现代西方科教成果带回国内，以致汉语的日本外来词数不胜数，现代教育体系、生物、化学、物理、医学的术语有很多来自日语。
另一面，维新倡导食用牛肉、牛奶改善体质，学习西方生活习惯。而明治五年把西装定为官方服装，在老派的枕山看来就难入眼，视之为“奇装异服”。诗作视角广泛，臧否出自士大夫的视角，可以一窥当时社会面貌。
1）改元初期的东京：
（1）繁花似锦
天子迁都布宠华，
东京儿女美如花。
须知鸭水输鸥渡，
多少簪绅不顾家。
这是首仄起平收的绝句，格律工整。“迁都”指明治元年国都的东迁；“鸭水”指鸭川；“鸥渡”指隅田渡，常见沙鸥翔集；“簪绅”指代当时显贵，只身从旧京初到东京。
天子迁都，带来繁华景象，东京开始常见如花似玉的女子；如今隅田渡的游乐晚宴赛过鸭川岸边，多少显贵、士大夫在此流连忘返。
（2）还有一首反映书生入仕，在新朝气象里得意忘形的姿态。
奇才不减状元郎，
加俸新登众议场。
又见唐朝宽典美，
公然夜夜宿平康。
这首平起平收，依然工整而典雅，但机锋更加犀利。考试取仕，书生趋之若鹜，加俸进入新设立的众议场（“场”在中古音里念平声，在《阳》韵）；这些新生的势力人物已经不复儒生本色，夜宿唐代平康坊这样的地方，难道要感谢当朝学习中国唐代的宽典吗？
据《开元天宝遗事》（天宝上）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风流薮泽”。
这是一幅迁都初始的画卷，枕山先生语带讥讽。从枕山的诗作可以看到，他是位颇富造诣的儒家，猛地面对社会的变迁，欣然寄托盛世期待之余，尤其会反感社会流俗的一面。
2）广阔的社会生活
（1）重士的风气
史才黉馆誉隆隆，
彼出藩邦此草丛。
谁道广文饭不足，
儒生粱肉比诸公。
“黉”音红，指学府。这首也是平起平收的律绝，“隆”、“丛”和“公”都属《东》韵。第三句貌似出现了三仄脚（饭不足），实际这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的出句自救，变成了“仄仄平平仄平仄”，“不”字在这里应念平声——这在中古音当中也是个平仄两读的字，意思相同，平声时归于《尤》韵。
2015版《明治诗话》注释，明治二年新的史局开张，从各藩邦和民间草莽征集来的儒生很多。杜甫有一首《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博士饭不足——豪门显贵都吃腻了精馔，广文馆的郑博士还食不果腹。
枕山这里是说，我们这里可对得起士人，儒生的饭菜堪比公卿。虽然语句夸张，但也反映当时的社会现象。明治时期，天皇几次带头捐款补充国帑（帑音躺，指府库钱财），获得积极响应，却对知识阶层礼遇有加。在这个体制下，日本逐渐走向中兴。
（2）迁都
火舶铁车租税通，
鲁西以外一家同。
东京自此洛阳似，
道里均平天地中。
“火舶”指汽船，“铁车”本指火车，但这里指当时流行的铁质马车。水陆交通加速了客流和货物运输，让全国税收有序而通畅，这对立志变革的朝廷至关重要。
书中注释，鲁西是片假名ロシア的意思，也称鲁西亚，指俄国（Russia）。俄国当时觊觎日本的北方领土，时人把俄国视为夷狄，颇为忌惮。二战以后，苏联夺走了整个千岛群岛，而日本一直主张对南千岛群岛（北方四岛）的主权。
枕山的诗说，东京现在好比周成王把都城东迁到洛阳。诗人是借用洛阳水陆畅通、居于天地四方的中间，纳贡收税方便，来比喻东京的地理位置，立场倾向官家。
（3）夷装
满世夷装士志迁，
力人妓女服依然。
可知至健至柔者，
其德利贞坤与乾。
这首仄起平收，格律同于“君问归期未有期”那一首；“服”是入声字，归仄声；第三句“一三五”全是仄声，为“平平仄仄平平仄”的句式，可以满足“一三五不论”；末句孤平拗救。
自从明治初年新式理发店遍及大街小巷，穿着传统服装的人就少了。这首的诗意是，满眼穿着西服的人，让传统志士西化，令人担忧；只有代表至健和至柔的车夫力士和烟花女子，不改和装本色，这是《易经》的《乾》、《坤》两卦至阳和至阴的德行写照。
日本的和式服装传承上千年，国土上没有经历过“胡服骑射”的改变，陡然间满街夷装，会让老夫子枕山先生心有不适。
大沼枕山的这部诗集成书于明治二年，是维新早期的抒怀和咏叹。词华平实、格律也很工整，典雅自然。诗句虽然没有“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这样让人眼前一亮的佳句，但他毕竟是明治早期变革的拥护者，在士人中影响巨大，所录诗集就算囿于一格，也可窥见他深厚的功底，和赤诚的士子情怀。
《东京词三十首》出版后过了一轮甲子，才被《明治诗话》收录付梓，其间这本书鲜见于世。又过了八十余年，岩波书店出版这本《明治诗话》（评注），让明治时期重要儒家枕山的诗重新流布。
4、明治五年，当局提倡食用牛肉，街巷里开了很多牛店，一时成为风尚。日本早期的牛作耕地用，并不特别美味。“和牛”引入国外优秀品种后，不断培育出的佳品。
明治初期尝鲜食牛肉，也在《明治诗话》里有所反映，颇有意趣。以下两首是赖山阳的诗作。
1）饕餮
囊中残币不多存，
牛店登时日欲昏。
三鼎喰来犹未饱，
鸣喉说出养生论。
这首诗中的“喰”字不多见，它是“餐”的异体字，日语中常能见到；“三鼎餐来犹未饱”，自然风趣。
末句的“论”在韵脚，应作动词讲、读平声，“说出养生论”就不是个动宾结构，而是“鸣喉说出论养生”的意思。
所以全诗的意思是：零钱存不住，来到牛肉店通常天色向晚；牛肉三锅还不尽兴，打着饱嗝说话，与人讨论牛肉的养生。一个执着的食客形象跃然纸上。
2）醉吟
牛肉一皿酒一斤，
楼头对酌仆与君。
醉转匍匐声一发，
云耶山耶更不分。
这是古体诗，《文》韵。写日常普通的食色生活，但充满洒脱的乐趣。醉后一倒，手脚并用，醉眼迷离。
这首诗读来也亲切自然，是特殊题材的小令。它虽不入律，可是语句造境、抒怀的习惯都洋溢着近体诗的规律。
这样的诗也许是痛醉后口占一首，直抒胸臆，不讲声律，但改造成律绝也只要改动几个地方就好，听起来会更加悦耳：
牛肉一盘酒一斤，仄仄平平仄仄平
楼头对酌仆同君。平平仄仄仄平平
醉来匍匐声一发，平平仄仄平仄仄
欲理云山多不分。仄仄平平平仄平
这里“酌”、“匐”和“发”都是入声字，属仄声。我只是把逢双必反的字顺了顺；第三、四句形成“对句相救”，即把第四句的“更”改为“多”来救前面的拗句。
符合格律以后，整首诗念起来就更加协调。
日本汉诗历经1000多年漫长的创造史，其间古体诗向格律诗的蜕变节奏，也几乎和华夏汉地同步，盛唐时期空海大师把近体诗传到日本。
平安时代之后，又经历600余年的幕府主政，“汉语化”成为上层社会主流，汉诗也在江户幕府时代达到鼎盛。汉唐的气象深刻注入日本汉诗，散发出自在、真挚的性情。
明治时期的汉诗集合前朝的儒学积淀，和维新千年未有的变局，伴随着诸多沧桑的警句，整个社会向西方现代文明成功转型。
明治汉诗典雅、激越，也是时代跃进所迸发出的心声。这些诗作穿透旧儒教固守的条条框框，使浸淫其中的儒学家自身也不觉焕然一新。这是客观现实带给他们触及内心的变化，比如大沼枕山说“儒生梁肉比诸公”喜形于色，他们看到社会公平仍在，而变革前进的步伐虎虎生风。这是令他们雄心四溢的年代。
可叹的是，随着明治维新的推进，“汉语化”以至儒学在日本都步入式微，汉诗更是趋向没落。明治时期以江户积学为底蕴、新朝变革背景下激越、赤诚的佳句，已经不再有了。
从此以后的汉诗好似前文松平容保在幽禁时的绝吟，有心但无力，明治汉诗是日本千年汉学中诗歌瑰宝的历史回响。
有感于这个时期的汉诗真实而富有激情，佳句多多，养人眼目。我把这些意象记下来，写了这首小诗，作本文的结束语。
牛店夷装皆入律，
禅灯铁马特攻心。
汉唐神气应如此，
谁谢孤城作绝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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