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件和书法尤其和米芾相关的新闻夺人眼球,一幅据称是苏轼画作且有米芾题跋的《枯木怪石图》以高位拍卖成交。这则消息引起广泛的争论,一是超高的价位(超过4亿元),二是诡异的米跋。笔者在九月初看到预热的新闻报道时仔细看了跋文,发现其中不少字的写法和米芾多个尺牍中的如出一辙。
因为行草书各帖的意气、韵味不同,在那个帖里灵动、自然的字,承上启下甚至成为“字眼”,硬放在别的帖里却可能生涩、突兀,格格不入,这就如同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尤其当众多名帖里的字以不变的写法集中在一个帖里,如果对这些名帖不是非常熟悉,会很容易恍然接受;但发现这个集合的规律以后,又不能不让人生疑:整帖气韵协调对书家而言是基本功,就像提笔写一行字总能笔直如弦,何况这是“出东坡之上”、“为宋朝第一”(董其昌语)的米元章书作。
拍卖完成后已经有好几篇文章质疑这个作品,但也有从收藏印章、名家定为真品上说明此帖是真迹。这都是有益的争鸣,是为了厘清观察视角,探索真相。
这几天又看到一篇米帖的推广文章,介绍《值雨帖》。文字寥寥,但好在有比较清晰的大图,不妨拿来和诸位分享。
一、出处
1、米芾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传奇人物,他崛起于北宋书法的巅峰期,家境优渥因而得以博览史上众多名帖,心摹手追,见识往往胜人一筹;勤习翰墨,他说“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每字都提笔,功力精绝无比,气象惊心动魄;为让学习者受益,书论务实,句句切中要害。
尽管当今我们能够找到极多且优质的书帖资源,但是对书法本身的见识更多来自勤习、读书、思考、天份和对真迹的领悟。相形之下,这几样显然都是北宋的天才占了上风。
2、收录
1)米芾有不少好的尺牍书作都收集在《米芾书翰墨迹》(上海书画出版社)里,那是一本按照原尺寸印刷的书,选帖严谨、精准,是学习米书的法宝。它收集了数种海内外公认的米芾书帖,涵盖小字的卷尾跋文(《黄绢本褚临兰亭》和《破羌帖》)、流传日本的《行书三帖》和《草书四帖》、还有收藏于北京和台北故宫的诸多神品。这本书可作我们米书比较的重要参考。
《值雨帖》并不在其中,但这本书包括了与之相关的《伯充台坐帖》(文意显示二者均是米芾写给赵伯充的尺牍)。伯充赵叔盎是宋朝宗室,史载善于画马,曾和苏轼、黄庭坚等人有风雅的唱和。
2)《值雨帖》和《伯充台坐帖》均收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而徐邦达的《古书画过眼要录》所考证的米帖多达五十五幅(以装裱于一卷为一幅计),也包括这两幅书作;而且注明二者均见于清代《石渠宝笈》和《三希堂法帖》。
二、文意
《值雨帖》曰:“芾顿首。早拜见。值雨。草草不知轴议何者为如法可换。更告批及。今日(应为“且”)驰纳。芾皇恐顿首。伯充防御台坐。”又低行“庭下石如何去(里),去住不过数日也。”
(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释文)
1、这段文字有些令人费解。米芾的尺牍开头一般用“芾顿首再拜”、“芾顿首(再)启”,而“芾顿首。早拜见”极为少见,语意显得唐突而失礼。
既然需要向对方称“顿首”,如表达“之前拜见过”的意思,米芾应会说“芾顿首启,某日拜见”,表示我(米芾)向您行顿首(磕头)礼,然后开始陈述,某日拜见您如何如何。
如果这个“早”指今早,那也以先说“芾顿首启”为宜,避免突兀。
在《伯充台坐帖》里,同样是写给宗室赵伯充的信,米芾用的是“区区思仰,不尽言”这样谦卑的恭维辞藻。所以《值雨帖》一开头就与众不同。
2、其后的文意也令人困惑,如果重新断句,可能是这样:“草草不知轴议。何者为如法。可换更告批及。今且驰纳。”该文要表达的意思大概是:之前(或早上)拜见您,遇到下雨。草草而过,不知道讨论的议题怎样是恰当的,可以更换的话,(麻烦您)批示给我,今天(我)将奔赴收取。
按照《辞海》“轴”字的解释,还有“病不能行”的意思,“朱熹集传训轴为盘桓不行之意”。也可能《值雨帖》里的“轴议”,指讨论某人因病而不能行事。
3、又及(即徐文所说“低行”)的部分说,庭下的石头如何“去里”(?),去住不过几天罢了。
“去里”不知何意,徐邦达在《古书画过眼要录》里直接舍去“里”字,大概怀疑是冗字;《中国书法大字典》(香港中外出版社,1983年3月第六次印刷)收了这个“里”字,注为取自《三希堂发帖》的某幅米书,而从字的形态看必然来自这幅《值雨帖》,正如徐书所言,《值雨帖》见于清代宫廷的法帖。
只是这句“又及”的话,语气仿佛兄弟间说家事,不大像是一封写给雅士的信函。独立的人之间应保持距离,所谓“近则生狭”,何况是面对一位当朝的宗室。此外结合书帖看,该帖布局也很混乱,用这样的章法给别人写信是极其不礼貌的。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值雨帖》整帖文意比较诡异,文字拗口,语气也有失礼和不妥当之处。
另一方面,该帖收入清代《石渠宝笈》和《三希堂法帖》,可能由此被台北故宫馆藏;当代鉴赏家徐邦达还把它收入专著,当做真迹看待。
文辞诡异,清代以后却流传有序,这很令人困惑。只有观察其书法再作判断。
三、书法
决定书作高下的核心因素当然是书法。如果这幅翰墨轩昂、优雅到如与神会、“复为之未必及此”(黄庭坚跋苏轼《寒食诗帖》语),那么就算文意有瑕疵、谋篇凌乱,只要符合规矩即入体、自然、真诚、妥帖,它就是佳作。这件《值雨帖》的书法成色几何?
以下除《蜀素帖》款识外,黄颜色的例字均出自《值雨帖》,其他黑白颜色的字均出自《米芾书翰墨迹》诸帖。
1、据清翁方纲的《米海岳年谱》记载,米芾的名字从“黻”改为“芾”是在他41岁(宋哲宗朝元祐六年,即1091年)时。比如我们看到《蜀素帖》的款识是“米黻”,因为那是元祐戊辰(即元祐三年,1088年)米元章的竭力之作,时年未到不惑。
近两年还出来个所谓的米芾《舞鹤赋》,字体凌乱不堪、满纸丑怪,但据说是米老晚年力作,那里用的是“芾”倒也没毛病。只不过它笔划顺序有误:《米海岳年谱》载,“芾”字下面是“巿(伏音)”而不是市井的“市”,所以但凡写成一点一横都是伪作,因为米芾不会这样写——连辨伪都有了规律,这也说明米芾的伪帖应为数不少。所谓米芾《舞鹤赋》是伪帖,本号有一篇旧文(《鹤舞不是这个样子》)作了讨论。
《值雨帖》和《伯充台坐帖》一样,都署“芾”字,完全不存在笔划顺序的问题,但通过比较其他米帖,仍发现《值雨帖》中“芾”字的运笔不符合米字的特点:
米字的“芾”一般偏瘦、落笔较重,尤其中间一竖从来不会这样单薄;本帖草头的用笔、结构都看不出米襄阳的俊朗气概,行笔拘谨且无变化;中间一横没有提按,脱离了米字基本特征。
2、以“芾顿首”三个字看,“顿”字右边“页”的一撇没有交代清楚,显得虚弱;“首”字两点运笔同样生硬而俗气,缺少筋骨,全字肥俗。以上缺陷都无法和米芾另两帖的同字比肩。
3、第一列章法就十分“出格”,整列乖张而不协调。引首的“芾”字薄弱,“见”字又略狂狠,显得用笔没有控制、缺乏技巧。
从“首”到“早”字的连笔生涩、笨拙,“早”好似活生生被吊在上面,看得出来书写时有犹豫,这属于典型的败笔;
“拜”字的行草书有不同写法,上图《春和帖》中“芾顿首再拜春和”的“拜”是一种,米芾更多写作这样:
从规范的草书写法来看,《值雨帖》的“拜”字快写成“物”了。本来“拜”和“物”相似度很低,在此帖里却要靠上下文才能辨识,可以想见这个字已经完全脱离了章法,换句话说就是距离美的标准太远了。
4、“草”字上面的两点,和该字的结构都缺乏米字的底蕴,显得张扬、尖利;叠字的两点连呼应都没有顾上,几欲分家;“者”字结体怪诞,一撇好像根下垂的雉鸡翎,这种写法其丑无比,暴露这位书者对毛笔没有控制的意识,缺少起码的书法素养。
5、“不”字的起笔大概是学习《淡墨秋山诗帖》,亦步亦趋,但如同邯郸学步。这个字头重脚轻,已经站不稳了,而且落笔相当生涩、鲁莽。
6、“轴”字如此衰弱、紊乱的章法,绝不可能来自米芾,需知米芾41岁后已名动天下,有艺术洁癖的他不会放出这样的作品。
7、“及”字最后一笔显示书者有点信马由缰,而且写得过长而显得累赘。董其昌说“(作字须)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意指写字不能任由毛笔挥舞,不去运笔。且看米元章其他法帖上的“及”字,笔笔既有主宰又自然舒展,米老怎么可能写出《值雨帖》里这样低级的笔画?
8、此帖的“皇恐”学自《粮院帖》,但“皇”字结体生硬错位,“恐”字运笔顿挫的节奏不对,好像外行跳舞总是踩错了点,显然缺少米字的“逸骨”。
董其昌的书论和米芾遥相呼应,董思翁的《画禅室随笔》仿佛是米老《海岳名言》的“实施细则”。他强调笔墨的重要,说“用墨须使有润”,比较《值雨帖》和《粮院帖》,我们分明感到后者高华圆润而流畅,有怀素的风采;而前者由于不入体,所以行草结体荒诞;运笔草率迟疑,所以转束的逻辑混乱。
唐 释怀素《自叙帖》:“。。合宜。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语疾速。。。”
行草书需在楷书的坚实基础上,领悟草书抽象的线条美感,真诚自然、翰动若驰,而不脱离基本的审美要求,此时流露出的气宇即是书作的灵魂。《值雨帖》“皇恐”二字结体差,用笔枯燥,谈不上有什么审美享受。
9、草写的“芾”很少见,学自《伯充台坐帖》。但是相比之下,此帖运笔相差甚多、结体也没有下功夫。
后者笔端有主宰,用墨润泽,行笔流畅,结体俊逸,能使人体味米芾的功力和审美高度。而前者寒俭无力,运笔迟疑,至少看出这位书者对“自己”的名字还不十分熟悉。
10、“伯充”和“台坐”都学自《伯充台坐帖》。米芾的“伯充”二字看似臃肿,但笔画清晰,偶然一处饱蘸麝煤(指墨汁),是新起一列的庄重表示。何况前文字字珠玑,行笔美轮美奂,秒杀单薄、怪异的所谓《值雨帖》。
《伯充台坐帖》
以上红框里的“白”字呈梭子型,圆滑如鱼,这不是灵动而是狡诈;另一方面这个字孱弱无骨,像旧社会的“扬州瘦马”(请参见明朝张岱《陶庵梦忆》的同名章节),哪里是米襄阳的精神气质。
“充”这一点的写法也不符合米字的特点,此笔的提按莫名其妙。游丝飘荡不知方向,犹如靡靡之音,这可能暴露了书者的不知所措。
《值雨帖》的“台”字结体不及格,运笔轻重关系混乱;“坐”字歪斜作态,两横不流畅而且雷同。
米芾《伯充台坐帖》这两个字端瑾、利落,尤其“坐”字儁拔而洒脱,可以窥见米芾的磊落意气。单从这两个字也可以判断,这两帖不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米芾书翰墨迹》所收的每一幅米帖都有不少摄人心魄的字,极品则字字精绝、变化丰富,这大概就是米帖的特征。而以上所列是《值雨帖》中十处比较明显的败笔,其他大部分字都可以挑出缺点。
而从“里去住”开始至文末(即徐文所言“低行”的第二部分内容),这位书者仿佛襄阳附体,几个字都可圈可点,一脱上文戾气。这两列的结体和运笔算比较标准的米字,也分别与以下这几帖的同字相呼应,差别并不大:
其中的“数”字例外。这个字左部繁复,一旦运笔重落就会重左轻右,而右部“攴”(扑音,指敲打,反文旁由此而来)字一横偏软,整个字就呈现明显的左大右小,失去平衡。
米芾《韩马帖》里巧妙避免这种瑕疵,清晰交代“娄”字,而右部的“攴”结构简单,不宜写得过大,米老于是再加一点,让笔划趋于右上,重心得到平衡,也使字显得更加昂扬。
通过以上对比可见,《值雨帖》没有米帖通常的整篇灵动真诚、单字苍劲隽永的风格。偶尔的好字掩盖不住通篇大面积的败笔。
书者功力、学养、见识、气质都距离执北宋书法牛耳的米元章过于遥远了,并且完全谈不上具备轩昂气宇,只见狂怪和做作。
所以,此帖文辞诡异、谋篇草率、书法和米芾存在云泥之别,尽管它在清代被编入皇家文献而置身故宫,但《值雨帖》一定不是米元章的真迹,并且几乎没有学习临仿的价值,我们面对这样的作品应当慎之又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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