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归隐
一、交接
在清代书法家翁方纲的《米海岳（芾）年谱》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宋徽宗的建中靖国改元那一年（即1101年）的五月，51岁的米芾陪同从岭外回归的苏轼游真州（今江苏仪征）的金山。有人请东坡题名，他说：“有元章（米芾）在！”米元章忙回“某尝北面（指执弟子礼）端明（指端明殿苏学士），某不敢。”（您是我的老师，我不敢。）
这时东坡拍拍他肩膀：“今则青出于蓝矣！”元章慢慢说了句：“端明真知我者也。”一个豁达的坡公和自负的米元章形象跃然纸上。
在这一次游览金山的龙游寺时，苏东坡看见当年李公麟为自己画的像。这位老友的画笔描绘的大概是他意气风发的状态，此时东坡感慨万千，提笔写下《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丹音）州。
按照苏轼的年谱（注1）记载，他此后身体染疾，在七月卒于常州，这一年66岁。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完全没有料到的命运安排面前，苏东坡还是在去世前把执书法牛耳的权力交给了米芾。
二、林下
苏轼一生的轨迹随着仕途周转，比如他诗句里提到的黄州、惠州和儋州。包括阳羡（今宜兴）在内，这也正好是苏东坡买地筑屋的四个地方，只是前三个属不得已，阳羡却是“逝将（誓将）归老”之地。
十七年前的神宗朝元丰七年（即1084年），东坡（49岁）从黄州量移（指恩准从被贬地移至离京城近的地方）汝州，他绕道去看了弟弟苏辙，又游庐山和石钟山，到金陵（今南京）拜访昔日政敌、前辈王安石。东坡年底还没到任，于是向宋神宗上表，求常州（当时阳羡在常州）居住（注2）。
此时的苏东坡半生颠沛，已经萌生告老还乡的念头。他在金陵写给王安石的诗句里提到：
骑驴渺渺入荒陂（碑音，这里指山坡），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意思是，我总是想见先生骑驴漫游的萧散样子；您曾劝我在金陵买田林下（指隐退），从公（先生）为邻，算来我已经迟了十年。
三、阳羡
苏轼有一幅《买田阳羡帖》，是写给友人的尺牍，表明已买田地、正在商议再买之意；他还有著名的“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描述买田后的惬意心情。这些文字的时间跨度却不容易确定。
苏轼《买田阳羡帖》，字体显得生涩怪异，疑为双勾之作
以下这幅是苏轼有关阳羡的书帖拓本，款识时间是元丰七年十月，也就是和王安石金陵唱和的前后。文意说的是东坡来到阳羡，船入荆溪就感到如同桃花源般使人“豁然开朗”，他发誓在此终老。尤其临水而居，契合自己种橘的好爱，无限憧憬。这篇文字未见于文集，法帖大概已经佚失，所以也没有收进《古书画过眼要录》。
吾来阳羡（即宜兴），船入荆溪（宜兴的地名），意思（指意趣）豁然，如愜（满足）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大概）是前缘。王逸少（羲之）云，我卒当以乐死，殆非虚言。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指太湖）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
元丰七年十月二日东坡居士
此幅书法雍容自然，洒脱㑺拔，实在不可多得，这样的水平几乎不可能是伪作。唯一使人困惑的是“逝将归老”的“归”字，结体和最后一笔兴许是东坡乘兴所致，或者刻镂上石走样。
以下是另一个版本。但这样的水准，相形之下很容易看出真伪。
可叹的是命运弄人。苏东坡在定居阳羡几个月后又开始宦海沉浮，官居兵部、礼部尚书，陷入党争又被罢官外放，以至蹉跎于惠州、儋州。一直到宋徽宗登基大赦天下，他才渡过琼州海峡，一路迁移北上。次年徽宗改元（即1101年），东坡从虔州（赣州）行至真州、常州（注3）。倦鸟飞回，阅尽人间悲喜。
四、赤子
苏轼的字如同他在诗词里流露出的性格，豁达而挺拔，雍容而灵动。他一改“蔡襄勒字、沈辽排字”（米芾《海岳名言》语）的北宋中期书法风气，用坚实的底蕴、儒雅的书卷气和真挚的气宇开一代先河。苏轼自言：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这代表了最高级的审美取向。自由气象营造出从容的文化氛围，也塑造鲜明的书家性格，他们更有条件诠释北宋自然的意趣，可以体会那种化境。
苏东坡以拳拳赤子之心，一生轩昂直言。他曾经自嘲“我被聪明误一生”，这位不世出的天才不可避免地遭遇艰难仕途，值得庆幸的是，东坡以他的才情和豁达给后世留下如此值得敬爱的法书和诗文。所以，苏东坡和他的作品以特有的雅致和真诚，值得我们阅读和品味。
注1、2、3均为年谱内容：《苏轼集》（三晋出版社，2008年8月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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