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曾吐槽过日语,可我其实挺喜欢日语的。
中文中有很多美丽的古典诗词,诗经里随便几句,都能颠倒众生。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比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比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学艺不精,感觉自己辜负了博大精深的祖国文化,不过也庆幸自己生而会中文,才能体会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其实同样的,每个语言都有它的美丽之处,对于自己不熟悉的语言,自然没有妄言它美丽的权利,可同为汉字圈的日语,即使你不懂,或许也能体会一二。日语中有许多温和细腻的词,深深吸引着我,比如:
せせらぎ(潺潺溪流声)
たそがれ(黄昏)
さび・わび(寂び・侘び)(一种很难翻出的意境,或寂寥或淡淡的忧桑)
桜吹雪(樱花飘落的场景正如雪花纷飞一般,故而得名)
朧月夜(朦胧月夜)
名残雪(残雪,有种不舍离去的忧伤)
小春日和(初冬如春天般暖和的天气,不过这个词有点被某部漫画玩坏了)
木漏れ日(树叶间隙中漏出的日光)
漣/細波(さざなみ)(涟漪,这个中文也是美翻)
仄か(ほのか)(若有似无的状态,这个词发音也好喜欢)
囁き(窃窃私语,sasayaki,念时仿佛能听到情人的耳语)
水無月(六月的别称,就是觉得美)
紫(也是喜欢发音,murasaki)
蝉時雨(不是真的下雨,是蝉一起鸣叫时声音仿若雨声。蝉儿们想要将仅存的的生命燃烧似的唱出最后的歌,日本夏天最具代表性的季节物语之一。)
雪化粧(银装素裹)
这些词其实不仅仅美在它的本身,更多的在于当你说出或听到这些词时,浮现在你脑中的意境和画面。
桜吹雪
雪化粧
黄昏たそがれ
「たそがれ(黄昏)」的词源是「誰そ彼」,意思就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天色渐暗,看不清对面向你走来的人儿究竟是谁,或娇羞或忐忑或期待或不安,便是黄昏时分的心境了。而“黄昏”这两个字是中文传到日本后的「当て字」(日语最初没有文字,只有发音,中文传到日本后,部分意思相同的词便直接采用了中国的汉字,发音还是保留原有的日本发音)。
再如「木漏れ日(树叶间隙中漏出的日光)」这个词,中文里似乎找不到直接对应的词,只能用意义来解释,可是这一幕似乎常常在青春电影中出现,骑着单车飞驰在林荫小道上,阳光透过树叶映在青春的面庞上形成点点斑驳,是否也曾打动过你的内心呢?
岛国的特性在于四面环海,偏偏还多灾多难,地震海啸来时总让人无处可逃,所以岛国人民的心中便多了份与众不同的敏感与细腻,或者其实就是不安全感吧。正因为这份对于大自然的不安,才使得这个民族分外重视与大自然的共存,他们很难说出“人定胜天”这么豪气干云的slogan,反而创造了很多「季語」(与季节相关的词)出现在俳句、川柳(日本的文学形式,就如我们的诗词)中。
而除了与大自然的共存,他们还非常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毕竟当灾难发生时,能够互相帮助互相支撑的还是人类本身。所以,虽然我之前很用力吐槽了日语中的那些“废话”,那些鞠不完的躬和那些让人找不到重点的“寒暄语”,可这一切对于他们都是至关重要的。曾经的我们还不需要那么追求速度,一辈子去不了几个地方,见不了几个人,鸿雁传书让我们一生或许只够爱一个人,这些“寒暄语”和鞠躬的堆积营造的是一个充满了和谐与安心的时代,每个人内心的平和或许才是这个时代美好的证明。向来保护传统的日本人,无论时代怎么发展,似乎都没有摒弃这套“繁文缛节”,在自由发展的今天,见面就点头哈腰的日本人,入职培训中敬语是必修科目的日本人,如此格格不入,却依然固执己见,因为这是他们自古以来与人交往的准则。
正是因为有了许多约定俗成的“寒暄语”,在日本任何场合发言似乎都不会太难,因为意义相差无几可表达方式不同的日语可供君选择。比如自我介绍的时候,日语也可以有个格式可以套用--「みなさん、はじめまして、〇〇と申します。これからお世話になります。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如果打算中规中矩地自我介绍,这便是个标准的版本了,可翻成中文便成了“大家好,我叫〇〇,请大家多多关照”,似乎稍嫌不足,而且最后一句话,若是没学过日语的人,大抵是不会这样说的。有了固定的模式,中间再加些自己的兴趣爱好博人一笑,有没有发现自我介绍其实并不难,在生人面前容易紧张的我初到此处便被带着四处自我介绍,意外地发现日语已经温柔到不会让你词穷了。而相比之下,中文的简洁明了有时的确会让我感到词汇量不够,上次带着学生回国交流时,宾主尽欢后,让学生发言谈谈各自感想,突然发现他们明明说了好几句日语,可我常常一句话就翻译完了,甚至相同的意思他们用不同的日语表达说两遍完全没有问题,可我在翻译成中文时却感到别扭不已,到最后,总是一半是翻译,一半成了我自己在发言。此次琵琶湖研修,老师告诉我们,译者必须忠于发言者,你若翻多了,不小心说出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那你下面又该怎么翻呢?完全被说中的某人,内心被戳了一下,功力尚浅,仍待修炼。
我之前也吐槽过,喝完酒的第二天一定要再次向同事们表示感谢这件事,可当我快要习惯的时候,突然发现经历了相同情形后,我不知道该对祖国的同胞说什么了,什么都不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如果像日语一般说“昨晚谢谢你照顾了”,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感觉又被生生扯远了,若是很好的朋友,自然不需要来这一套,可人生交友最尴尬的阶段不就是在熟与不熟间的暧昧么,正如半长不短的刘海,是剪是留总让人纠结。每每这时,我便又怀念起日语的“啰嗦”,人生需要寒暄的场合那么多,日语尽量做到了极致的温柔,让你不用那么绞尽脑汁。对昨晚的话题的重新提及,不仅是在回忆,而是方便你打开一个话题,从而自然过度到下一个话题,对于我这种常常和半生不熟的人之间产生某种迷之沉默的人,日语的确可以让我不用那么努力寻找话语。
再如,这次我见到了五年未见的社长,在我之后,社长也有了和别的中国人工作的经历。社长说,我们在下班前都会说,「お疲れ様です」(你辛苦了),可是中国人好像是说“我先走了”对么?我仔细回忆了下之前离开办公室的场景,如果面对上司领导,或许会说“您辛苦了”,可离开和谐的8453(我以前学校的办公室)时,大家说的基本都是,“我先走咯,拜拜”。便点点头说,好像是的。社长接着说道,日语里的这句话主要是为了慰劳对方而说的,而中文是在告诉对方自己的行为,这也是文化的差异啊。我笑了笑,不只是中文,这句话你想找句对应的英文也不容易吧。或许,没有比日语更注重对方的语言了,当然,我对别的语言并不了解。
总结起来,日语就是注重与自然的共存,注重与人类的和谐的语言,「思いやり」「一期一会」这些词都是日语温柔内在的体现,而日语中脏话特别少这一点似乎也反衬了这一点,有时气急败坏却发现找不到一个日语能表达自己的心情时,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在我列举的许多词里,许多都是因为汉字才传递出了美丽的意境,这种美于我们是熟悉的更能感同身受的,我们的汉语不断简化了汉字构成,的确也使一些字失去了本身的美感,比如缺了“心”的爱,再比如“闲看门中月”(閒看門中月)的意境,这是我们无奈的选择。而日语选择保留了一些繁体汉字,本不相干的意象重组后,竟意外获得了一种柔和的美,古风的美,正如前面提到的「桜吹雪」「名残雪」。加之日语音律较为简单,同音近音的叠加带来的节奏感仿佛清泉叮咚,仿佛心头涟漪,仿佛点点星光,读起只觉唇齿碰撞出了一首的天籁。 (这里稍嫌夸张,嘿嘿)
以前在网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一直喜欢,便记了下来,“我爱身着五彩和服妆容精致的京都老婆婆句尾上扬而软腻的拖音,也爱歌姬移步轻摇深深一躬后缓缓吐出的开场白,一如日语本身温柔而有力。”
令人难过的是,不擅长汉字的日本人愈来愈多,而日语中多出了许多的外来语,生硬的将英语、法语、荷兰语等用片假名简单粗暴地音译后便成了日语,没有了汉字的美感,更失了日语原本的音韵,可却是一种“时尚潮流”的表现,深受年轻人们的喜爱。突然想起了“和魂洋才”这个词,“洋才”装点下的“和魂”是否会因此而被渐渐忽视呢?
当然,我说的这些美或许很多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想象力太丰富的人除了怕高怕鬼,最可怕的是太会“自作多情”,无端端加上些自己想象出来的意境,便觉美得不可方物,可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美些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