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用词能够反映你所处的环境,这个论断对个人、对集体都适用。我这样说,当然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有理论根据的。框架语义学(Frame Semantics)认为,任何一个词的理解都需要一个完整的语义框架(Semantic Frame),这个语义框架包含了理解这个词的所有必要知识。注意,这里的框架知识,是语言之外的,而词的作用只是激活框架。这一点非常重要,是认知语言学的核心认识之一——语义的百科性(The encyclopedic nature of meaning)。也就是说,当我们用语言交流的时候,其实交流的是知识框架。如果交流双方没有共同的知识框架,就会出现理解偏差。有时候,同一个东西,如果背后的语义框架不同,就可能用不同的词汇来表达。我举两个典型的例子。大家都知道英语中表示海岸有两个常用的单词:shore和coast。这两个词义的区别,从它们本身是看不出来的。但在使用中,的确有区别,这个区别在于框架。具体说来,shore激活的框架知识是从水上看陆地,而coast激活的框架知识是从陆地看陆地。所以,如果你在船上,看到海岸了,你应该说:“Hey, we are close to the shore.” 而如果你现在内陆,决定去海岸边徒步,你应该说:“Let’s go for a hike on a coast tomorrow.”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一架飞机从美国东海岸飞向美国西海岸,我们说这是a coast-to-coast flight,因为整个飞行都是在陆地上空。但是,如果一个人从湖的这头游到湖的那头,我们会说He swam the lake from shore to shore.(shore也可以表示湖岸。)我们说一条河有多宽,用shore to shore,而不是coast to coast,因为测量是跨水进行,而不是跨陆地进行,比如:
At its widest section, this river is 200 meters shore to shore. 这河最宽的地方有200米。
知道这背后的原理后,我想你肯定就能理解,为什么离岸金融中心叫offshore financial center,而海岸护卫队叫coast guard.你瞧,同样是靠海的陆上区域,由于语言使用者在描述时选取的角度不同,就会产生词汇差异。不光是海岸,整个陆地,由于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同,都会给它起不同的名字。在英语里,对于海员来说,陆地是land,而对于飞行员来说,陆地是ground。也就是说,在人类的认知里,land和water是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对应的东西,而ground和sky是在垂直上对应的东西。所以,如果你听到一个人说,I will make the most of the two hours on the land.那么他大概率是一个水手。而如果他说,I will make the most of the two hours on the ground.那么,他很可能是个飞行员。这就是为什么用词可以反映一个人的背景。这种差别在中文里也存在,从水上到陆地,我们叫“登陆”,意思是从低的地方到高的地方(参考:登山,登顶)。而从天空到陆地,我们叫“着陆”,意思是从高的地方到低的地方(参考:屁股着地)。我们的汉语词典,在解释“着”的时候,只是说了“接触”,并没有体现这种视角差异。所以,目前汉语词典的解释还是不完整的。很显然,从水上到陆地,也是接触,为什么不能用“着”呢?
身体
现在,我们已经看过一些框架和用词关系的例子。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这些框架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Charles Fillmore(框架语义学的创始人)和Collin Baker给出了四个来源,我截图如下:Fillmore, C. J., & Baker, C. (2010). Frame approaches to semantic analysis. In B. Heine & H. Narrog (Eds.), Oxford handbooks in linguistic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linguistic analysis (pp. 313–34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我简单翻译一下。这四个来源分别是:1. 我们的身体。2. 我们身体和世界的互动。3. 我们所处的社区。4. 我们所处的文化。这四种来源又可以归纳为两类:一类是身体,一类是文化。其中,前者是本源,后者是派生的。怎样理解这四个来源呢?其实不难。首先,人类语言中最早产生的词,肯定是一些描述具体事物的词。而这些具体事物是人类感官可以接触和认识的。同时,我们必须意识到,我们同世界的接触和认识还和我们自身的构造有关。在产生了具体词汇后,我们在人与人的交流中,又把这些具体词汇引申到更抽象的领域。举个例子。在很多语言中,“前”都不只是一个方位词,而和很多积极含义有联系。比如汉语里的“前途”,“往前看”,“前程远大”都是用方位来表示了未来。这不是偶然的,这和人类的构造有关系。我们是直立行走的,我们的眼睛长在前面,视觉是信息最大的来源。也就是说,眼睛是人在正常站立状态下位置最高、获取信息最多的感官,它所对着的方向必然是好的方向。又比如,在大多数语言中,“高”、“大”、“上”(高手,大丈夫,占上风)都带有积极含义,而与之相对的“低”、“小”、“下”(低劣,小人,下流)大都含义消极。英语中,有feel high, feel low等。这也和人类的早期认知有关。很显然,站得高看得远,能更快发现危险,生存的概率更高。人类早期的经验肯定也告诉我们,处于上风口比处于下风口有利,从上往下冲战胜敌人的概率更高。这些经验最后都凝结在了词的意思里。这些引申出来的意思,已不仅仅是隐喻,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之一。
社会
上面举的例子,说明的是认知的共通性。因为全世界的人长得都差不多,所以这些和人的构造、和人与世界互动有关的词汇,在全世界的语言里意思都差不多。另外有些词汇,虽然基本义也是来自人类的认知,但不同的文化赋予了他们不同的意味。比如,方位词左和右,在中国历史上,尊卑地位数次交换。中国历史上,一会儿尊左,一会儿尊右。比如汉唐时,以右为尊,“左迁”就是贬官的意思。我们有成语“无出其右”,没有人在他右边了,意思就是说地位尊崇无比。尊左时,就反过来。左右的尊卑虽然不定,但我国历史上,一般以南为尊。所以,中国古代的地图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后来,和世界接轨,才改为上北下南的。顺便说一下,大家看各国的世界地图,会发现每个国家都会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好在地球是圆的,你说哪里是中心都不会错。另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对一些动物的认知。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狗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和狗有关的词汇大多是贬义,如狗腿子、狗仗人势、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等。而在英语文化中,狗的地位要高得多,所以,英语中自称old dog,不是什么贬义,就是说自己老了。Every dog has its day.人都有幸运的时候。I am a lucky dog.我是个幸运儿。里面都有狗,但不是贬义。
有趣的例子
上面讲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我们说的话,会反映我们对环境的认知,这个环境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文化环境。请注意,语言并不直接反映客观世界,语言反映的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这是认知语言学的一个重要观点。现在,我们现在来看一些有趣的例子。不知道你看过前段时间上映的《爱尔兰人》没有?在影片的结尾,当FBI特工告诉弗兰克(罗伯特·德尼罗饰演)他的医生死了的时候,弗兰克立马问道:Who did it?这个问话就很不寻常。正常情况下,我们听说一个人去世了,会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但弗兰克问的是“谁干的”。这说明,在他的经验中,死亡肯定是谋杀,唯一的问题是谁杀的。这个问句就反映了弗兰克对环境的认知。即使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了人,至少我们可以相信,这个人一生都活在各种谋杀当中。再看一个可能很多人都有经验的例子。我是篮球迷,经常看NBA。现在看得少了,但如果有Kwahi的比赛,还是会抽时间看一下集锦。在看这种球赛时,中国的球迷特别喜欢骂裁判。尤其是到了总决赛的时候,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什么联盟操纵比赛啦,为了收视率指使裁判吹黑哨等等。我看比赛呢,喜欢看美国电视台的直播。有一些国外的在线直播网站,页面上有评论区。在我印象中,几乎没有看到过评论区有人质疑裁判吹黑哨或者联盟操纵比赛的论调。最多的,是各种种族歧视的言论。这反映,在美国,种族歧视仍然是个严重的问题。而中国球迷对NBA的那些解读,更多反映的是我们所处的环境:裁判会吹黑哨、有关部门会操纵比赛。因为我们很难跳出自己所处的环境思考问题,所以我们经常会以我们对环境的认知,去看待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而这种思维惰性,让我们很难对不同文化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我们想要对这个世界有更理性的认识的话,一定要努力尝试从不同的语境出发思考问题。